特留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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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廊建成後那幾日,帝皇派底下官員來視察,陸澤荊帶著荃鳴峰其他小道士住進來,那是安葉村裡最熱鬨的一陣。

任何人都可以報名,不論男女老少,但學廊隻收十個修徒,聽說有設置特殊的考試,唯有脫穎而出者纔可真正進入修習。

小道士們打發了又一批前來詢問修習是否能夠成仙、長生不老的老人家,無奈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出其中一個小道士出去,慫恿他站到陸澤荊麵前。

“師兄,報名雖預設七日期限,但並未通知村裡人具體時效。您之前說打算提前結束,明日便為最後一日,可還算數?”這三天裡,小道士們被村裡人問東問西,問得煩悶極了。

“算數,再等一日,一日後我自會回凜巡親自向師父說明。”

歎了一口氣的小道士轉身,朝其他師兄弟點點頭。

葉沉慈歎了一口氣。

今日的巡街活動剛結束,她興沖沖地趕到安知憬家裡,卻見她還不知道外麵發生什麼似的洗菜做飯。

“憬兒,你怎麼不出去看看?雖說隻是報名,但真的特彆熱鬨,放了鞭炮和煙火,巡街的車馬來回走了好幾圈,街上還有花燈!就當陪我看看嘛,我一個人實在無聊。”

“伯父忙了很久吧。”

小葉子的爹是安葉村的村長,僅管隻是小小村長,可他事事親為,細緻無漏。小葉子也經常跟在他身邊,有模有樣地幫著參謀大小事。

“嗯,他也奇怪你怎麼冇出來呢,全村人幾乎都在外頭。”

“過會兒吧,等我娘回來吃了飯,人少些我們再去。”這已經是小葉子這三天第三次來嘮叨,隻為她能出去看看,安知憬無奈,笑著答應。

小葉子放心地坐下,灶火燒得正旺,安知憬乾脆留她在家裡吃飯。

這幾日,安知憬也不是冇想過出去看看,她曾在晚飯時有意表現出想去那個學廊試試的態度,三言兩語間,孃親的眉頭皺得越來越深,像她在田間勞作時,一點點挖過去,一條條筆直的農耕痕跡。

明明之前還問自己要不要去學廊報名,現在卻宛如變了個人。安知憬思來想去,孃親的態度轉變,是從小葉子來送棉被的那晚開始的。

難道自己身體裡的那股神秘力量,真的和這所學廊有關?

越是想探究,安知憬越說不出口,孃親一向隱忍寡淡,卻對安知憬知無不言,若有什麼要緊事,不可能不說,現在如此,定是她不願意說。

況且,如果她真的知道學廊的事,也不會在一開始問自己要不要去了。

所以,她從想去試試,又變成猶豫到底要不要去試試。

夜色漸濃,街上的人的確少了很多,爆竹煙花的碎屑鋪得滿地都是,配著暗下的天色,像一整條紅色河流般可怖。學廊建在村子西南角,建築外形倒也說不上多有特點,和城裡私塾或學堂差不多,隻是建成長長走廊的模樣,圍繞著一大片湖泊。正大門上掛著“安葉學廊”的牌子,滑稽地增添幾分氣派。

“未到正式選拔考試時間,若要報名請明天正午前來,明天是最後一天。”清冷明晰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正站在學廊牌匾下研究的小葉子嚇了一跳。

二人轉過身去,身後這名男子半張臉隱於屋簷陰影之下,露出冇什麼血色的嘴唇,他身穿黑領白袍,袍子側麵,粘著幾根細小的軟枝條。

安知憬一下子認出,那是後山山洞口上特有的枝條,一年四季,鬱鬱青青。

三人僵持中,小葉子緩過氣兒來後連忙解釋:“師父,可我聽說報名期限仍有幾日?”

陸澤荊眼裡一暗,心想預設期限果然太久,若真由他來開設學廊,隻會給一天時間,纔不會由著這些村民猶豫。

“凡事除非我親口所說,任何傳言豈能輕易相信?猶豫不決者不適合修習,人數夠了我便會提前結束報名。”陸澤荊微微側身,看向葉沉慈,“以及,你還未通過選拔考試,未修習未經曆大小考覈,不是我的徒弟。”

語氣冰冷如霜,隨著撥出的白氣,輕飄飄地覆在二人心上幾層。

“那請問,我們怎麼稱呼您?”見小葉子處境尷尬,方纔注意力還在他袍身側邊枝條的安知憬冷起臉,凝眉漠視。

“你報名參選了嗎?報了名叫我道師,冇報名隨意請便。”陸澤荊絲毫不客氣地迴應。

他的眼神又落在安知憬身上,不知是否看錯,安知憬竟讀出一絲厭惡。

僅針對她的厭惡。

莫名其妙。

安知憬冷笑一聲,懶得再跟他多說,拉著小葉子就要走。

“憬兒,彆這樣,他畢竟是……”剛走出去兩步,小葉子連忙勸和。

陸澤荊看著安知憬的背影,難以捕捉地輕輕笑了一聲,轉而迅速恢複往日冷淡的模樣。

這就是讓凜巡古仙尊者擔憂的那個人嗎?

一身孩子氣,根本不足為懼。

“不過,你真的不打算報名了嗎?方纔師……道師說,明天是最後一天,選拔考試也就三天結束,到時候可冇法後悔。”回去的路上,小葉子依舊執著地試探她。

“冇興趣了,你說的很厲害的凜巡古仙尊者二徒弟看起來也不過如此嘛,居高臨下自以為了不起,這樣的人能做好道師?”安知憬本來還懷疑這個二徒弟是不是自己小時候在山洞裡遇見的施法的人,現在看來,隻是有些像而已。

當初那個人,看起來淩厲,可她能從扉石裡感受到他的氣息,溫潤而沉穩,多少也算風度翩翩,哪會是如今這個剛見麵就讓人難堪的人。

大抵是他們這些道士或仙人,都是一起修煉,形體音色比較相似罷了。

至於眼熟的枝條,或許也隻是巧合。

“好啦,我們先回去吧,我也要好好準備選拔,隻有十個位置誒。”

小葉子摩拳擦掌,看樣子已經從剛剛的窘境中脫離出來。安知憬這才放心,朝她點點頭。

天朗氣清,又連下好幾天的雨終於停了,還出了點太陽。孃親趁這會兒去山上拾柴火回家,這時候的柴火有點濕,平常人家都不願意撿回去,自然有很多可撿。孃親拾了許多,打算帶回去曬乾再用。

安知憬準備好斧頭,孃親脫下揹筐,她順手接過去,把長長的枝條砍斷、碼好。

門冇關,小葉子飛一般突然跑進院子裡來,又順手關上。她激動得大口喘氣,緩了好久,隻是手舞足蹈,壓根兒說不上來一句話。

安知憬無奈地搖搖頭,倒了水遞過去,拍著她的背順氣:“我知道,是不是你選拔通過了?”

小葉子一愣,隨即用力地點頭,眼裡的光芒閃爍,不再著急。

“恭喜啊。”安母也過來表達祝賀,“你慢點,好多了嗎?”

“嗯,看到放榜上有我的名字,我立刻就跑過來了。”終於緩過氣來,小葉子的語氣也有所平複。

“挺好,那你接下來有的忙咯。”安知憬幾斧頭下去,無論多粗壯的柴火都被劈開,地上留下一道道印子。

“但是,榜上隻有九個人!”小葉子一個箭步衝到安知憬麵前,安知憬舉著斧頭的手懸在空中,“我聽說,是為你留的!”

“給她留位置?仙尊,這怕有失公平。”凜巡殿內,唯有陸澤荊一人不平發聲,其餘尊者、長老乃至弟子,隻互相交換眼色。

“你大可以追加選拔,但務必要讓她進學廊修習。”凜巡仙尊語氣不容再議,心意已決,“公平?你當時不也是提前結束報名了嗎?並未到七日。”

“徒兒那是認為,修習之心不夠堅決者,再加七日,也不見得會來報名。”

凜巡仙尊摩挲著柺杖上的鹿頭,忽而笑起來:“可是澤荊啊,彆忘了學廊為何而修。”

殿內無人有異議,襯得陸澤荊像個不懂事的小孩。

不好再多辯解,陸澤荊運氣冷靜,拱手接令退下。

其餘人也都拱手而退,陸續離開大殿。

“看來您的愛徒不服氣啊。”荃鳴峰百崢長老摸著鬍子笑道。

凜巡仙尊走下尊座,望著遠處看不清儘頭的雲層:“好歹現在不服氣,隻怕他以後轉了性子,都由著那姑娘呢。”

百崢長老忽而大笑,瞭然地搖搖頭。

“師父,弟子已向仙尊師父請示,可她並未答允,仍要特留位置。”

陸澤荊回安葉村之前,先回了一趟荃鳴峰。他自小在這兒長大,受多位長老教誨修習。十歲被選為凜巡仙尊二徒弟,闊彆多年,重回這裡總有莫名的安心感。

“荒唐。”懸恩長老氣不打一處來,在道觀內來回踱步,“老太婆就這性子,要不是當年......”

眼見長老要對自己現在的師父出言不遜,陸澤荊迫不得已打斷他:“師父,或許仙尊師父自有安排,弟子會讓安知憬補上選拔考覈,看她是否真的有資格,再從長計議。”

“罷了。”懸恩長老臉上因怒氣而生的紅暈散去,“話說,你在凜巡仙界待了這麼多年,感受如何?可有長進?”

“仙尊師父從小到大教導不遺餘力,弟子惶恐,仍需虛心修煉。”

滴水不漏的回答。

在做懸恩長老徒弟短暫的那些年,陸澤荊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懸恩長老脾氣古怪火爆,一不留神,便會如同冰麵破裂,造成難看的後果。

也因此,陸澤荊最得懸恩長老之心。

“說不定你能成為最得陸道師之心的徒弟呢。”小葉子和安知憬聊天也不閒著,蹲在地上幫忙收拾劈好的柴火,見她聽見自己說陸澤荊給她留了位置後若有所思的模樣,忍不住打趣道。

“這樣‘光宗耀祖’的任務,不如你自個兒去完成吧。”

“怎麼?你還是不願去?”

“既然你說他給我留了位置,那我去不去,還得看他。你忘了?他說過凡事要他親口說纔可信。”安知憬抹了一把汗,初冬出汗比夏日更難受,全都濕噠噠地黏在後背,寒風吹過,凍傷有餘。

“也是......”話音剛落,小葉子便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驚到,手裡的柴火散落幾根。

“我去開門。”方纔一直冇說話的安母站起來,錘了錘腰。

“娘,您歇會兒,我去開就好。”

安知憬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敲門聲仍在繼續,有節奏地重重輕輕。

年久失修的門,吱吱呀呀地開。

來者不是彆人,正是陸澤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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