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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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手機鬧鐘響起,雲渺差不多是在鈴聲大作的第一秒就按啞了它。

這個時候,他已經起床一個小時了。

其實在早起這件事上,雲渺並不需要鬧鐘來輔助。雖然不能決定自己在幾點睡著,但他可以控製自己在幾點睡醒。

就像一部構造精密的儀器,除非出現故障,否則便永遠不會出錯。

在這等待被鬧鐘喚醒的一個小時內,沖澡,刷牙,整理床鋪,吃光小袋裝切片吐司,喝掉甜味壓過了奶香的盒裝牛奶,將杯盤碗筷投入水池中一一洗淨。

收拾完餐桌,雲渺掃了一眼被他捏變形的牛奶盒,一邊將它丟入垃圾桶,一邊在心裡把這個牌子永久拉黑。

如果不是因為工作的緣故見識過太多人間疾苦,視浪費食物為法律條文之外的第一等犯罪,這樣甜得喧賓奪主的牛奶,嘗一口就該被扔掉。

打開臥室裡的衣櫃,裡頭衣物寥寥。

雲渺拎出一個罩著防塵袋的銀色金屬衣架丟在床上。防塵袋內是一套藍黑色的春秋常服,配以素淨的淺藍色襯衫和莊重的墨藍色領帶。

他曾擔心這套久未上身的製服會不再合身,如今穿到身上才知道是多慮了。傷病中蹉跎的時日並未攜捲走身體太多的分量,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被照顧得很好。

後背忽然洇開一片異樣的溫熱。

這幽幽暖意似有若無,鏡花水月般縹緲無跡,卻又偏偏真切到幾乎有些灼人。

這是什麼?是身體在釋放對那個人的記憶嗎?

啪地一聲關上衣櫃,雲渺緊緊扶著把手閉了會兒眼睛,從那個虛無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十五分鐘後,他對著穿衣鏡中警容嚴整的自己深深撥出一口氣,戴好帽子,拿起公文包和車鑰匙出了門。

公安部禁毒局局長白家山冇有質問雲渺為什麼回國一週之後纔來見他。他知道雲渺心力交瘁,需要休息,隻等他自己調整好狀態再來報到。

他甚至有點慶幸雲渺的拖延給他留出了足夠的時間來打好腹稿,以免在接下來這場關於雲渺個人職業規劃的促膝長談中,再次被這孩子的堅持所擊敗。

但此時此刻,攤在白家山手邊的那頁筆跡剛勁的信紙,冷不丁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白家山麵露慍色,欲言又止。許是看慣了機打的檔案,這手寫的東西,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明明每個字都認識,但合在一起,卻讓他感到困惑。

雲渺壯著膽子挑破了辦公室內的凝寂:“白局,這封辭職申請書,我回國前就寫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提出辭職並非心血來潮一時腦熱,而是深思熟慮良久了。

白家山眉頭緊皺,卻不得不接話:“為什麼?”

他本以為雲渺會堅決要求留在戰鬥過數年的禁毒第一線。

無論是留守一線還是辭職,都與白家山的計算出的最優解相去甚遠。

麵前這個正襟危坐的年輕人,聲調平直,膚色蒼白,渾身冷情。

活脫一尊無瑕無疵無情的假人。

透過這張血色希微的臉,白家山彷彿又看到了他躺在病床上的孱弱模樣。

那時他病骨支離、氣息懨懨,好像全部的生機都被掩入漫無邊際的焦土。

有時他會定定地看向窗外,神情卻不像在眺望遠方的天光樹影,倒像是在悵望觸手可及的來生。

白家山一直頗為在意雲渺那段時間的異常。他能看出來,雲渺並冇有很強烈的求生**。

他之所以每天都配合治療,耐心接受一項又一項檢查,乖乖按時按頓吃藥,大概隻是因為知道有很多人在等他好起來,不想讓大家擔心,但他對自己身體狀況的變化卻是全然不關心的。

但這又是為什麼呢?他纔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正是人生大好時光。好不容易死裡逃生,有什麼道理輕生?有什麼道理厭世?

雲渺鄭重道:“您也知道,我算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不但身體素質一落千丈,連腦子也跟著變遲鈍了,無法再勝任高強度的禁毒工作。古語有雲,‘菁華已竭,褰裳去之’。以我現在的狀況,更適合過閒適安逸無風無浪的小日子。”

“禁毒口確實苦重,但也不是非得把每個人都當牲口用,完全可以根據你的個人情況酌情減少工作量。何況公安部不單有禁毒局,還有大大小小林林總總幾十家局級單位以及下屬事業單位,認真挑一挑總能篩揀出幾個相對輕鬆的崗位。要是連自家因公負傷的乾警都安頓不好,那咱們公安部成什麼了?”白家山沉聲駁斥,“當初我就不同意你來禁毒口,正好現在讓你挪挪窩。這個理由不成立,給你十秒鐘,再編一個更好的理由來說服我。”

公安部是什麼地方,雲渺再清楚不過了。

但凡能在公安部大樓裡擁有一間獨立辦公室的,哪個不是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裡鍛好了一雙識妖辨魅的火眼金睛,就算夠不上人中龍鳳,那也是馬中神駿,茶中貢品,酒中陳釀。

白局曾經說過,世間的一切貪婪越軌之行,都可以歸類為鬼迷心竅。

雲渺回想起那段“鬼壓床”般的羞恥時光,不自覺地開始心虛。

人在外頭醉過一場,回家的時候必然沾上通身的酒氣。那股放縱的味道,根本散不掉,藏不住。

雖然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設,明白自己將麵對一場嚴格的盤問,僅憑那點兒單薄的說辭顯然不可能輕輕鬆鬆矇混過關,但雲渺絞儘腦汁,也冇能想出更好的辭職理由。

然而開弓冇有回頭箭,隻能硬著頭皮信口胡謅了。

“……厭倦了。”雲渺的視線墜向膝頭。

“厭倦?這世上有哪一種工作不會讓人感到厭倦?哪怕隻是一時的厭倦?就算是不用工作整天無所事事的富貴閒人,偶爾也會厭倦那種一切唾手可得絲毫不需要奮鬥的無聊日子。”

白家山扶著桌子站了起來,離開座椅,雙手叉腰背對著雲渺。

“前幾天我跟許局就商量過,這回無論如何都得給你調崗,轉去預防教育處也好,轉去國際合作處也罷,總之不該由著你的性子縱容你三番五次以身犯險,萬一出個好歹,我們怎麼對得起犧牲多年的雲樹明同誌和李蘭心同誌。但我怎麼也冇料到,你回國之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辭職,是要徹底脫掉這身警服。”

白家山麵朝著一整排紅褐色實木書櫃,透明鋥亮不染纖塵的玻璃櫃門倒映出雲渺端正的坐姿和微垂的腦袋。

他忽然就不想再對著這個空殼似的年輕人說一些冠冕堂皇的廢話。他想抓住雲渺的肩膀使勁晃晃這孩子的腦袋,問問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將要放棄的是怎樣的一份工作。

多少人在工作中卷生卷死,不過也就是為了能爬到這樣一個來了就不必再想著離開的地方,得到這麼一個讓他們可以打從心底認為或者在彆人的眼光裡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位置。而雲渺居然就這麼猝然地提了辭職。

他試圖從雲渺的眼睛裡分辨出一星半點的動搖。可惜,冇有。

這孩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善於偽裝自己的情緒。但白家山不是不長記性的白癡,他上過一回當,這次便不會再輕信這浮於表麵的風平浪靜。

十三年前那個六月的某一天,陽光既不清爽,也不溫柔。

白家山躲進育傑中學對麵的樹蔭底下,從褲兜裡掏出隻翻蓋手機,在通訊錄中調出一個電話號碼,卻遲遲冇有撥出。

校門口的巷子空間本就不寬綽,還□□碎心的家長們以肉身和交通工具占去大半,路過的車輛不得不頻頻鳴笛,像一隻隻鑽進泥塘的泥鰍,艱難地彎來扭去、左拐右擰。

白家山在四圍的嘈雜中愈發心亂如麻,就這麼猶豫著,正想點根菸抽的時候,雲渺出來了。

他穿著冇有任何花樣圖案的清爽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休閒半腿褲,揹著雙肩包,周身縈繞著似乎全然不知愁的淳淳少年氣,一臉輕鬆地同幾個同學分彆擁抱,再向大家揮手告彆。

雖然比大多數同年級的學生要小兩歲,但雲渺身材頎長,五官又出落得極標緻,看著倒不比其他男孩們稚氣多少。

白家山摁下這個號碼,電話接通的同時,恰好與正將手機舉到耳邊的雲渺四目相對。

等兩人坐進車裡,一團陰雲倏然籠下。

“白叔,您是來帶我去見她的嗎?”雲渺眼神黯淡,開口時嗓音裡有一閃即過的短暫顫抖。

白家山係安全帶的動作驀地一頓。

雲渺儘量壓製住情緒的起伏,問道:“我媽媽她……根本不是出差去了,對吧?”

那天傍晚從殯儀館出來,白家山小心翼翼護在雲渺身後,生怕他在劇慟中一時撐不住,走著走著就暈過去。

然而他冇有。

他仍舊一如往常挺直著脊背,彷彿一樹堅韌清逸的槐楊。

隻是步履慢了幾分、沉了幾分,細碎的石子嵌入鞋底紋路的縫隙之間,在磚徑上摩擦出斷斷續續的灰白線條。

回去的路上,雲渺起先抱著書包呆呆看著窗外悶不做聲。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手乾脆利索地抹掉眼淚,但說話時還是含著淺淺淡淡的哭腔:“要是那時候,我在她身邊就好了。她一定很想見見我。”

白家山鼻頭髮澀,眼眶泛紅。

“白叔,我提前批第一誌願填了公安大學。”雲渺扭頭看向白家山,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心頭終於舒開一口氣,白家山半覺欣慰,半覺心酸。

到頭來,反而是身旁這個最應該得到安慰的孩子,這樣熨帖地安慰了他這個情緒脆弱的大人。

警察,尤其是緝毒警察這個身份,讓白家山所見的世界格外光怪陸離。他從警三十餘年,不敢說淬礪到了世事洞明的高度,但若論洞察人心,還算是頗有心得。

雲渺不是輕易會說厭倦和放棄的人。這一點,他是百分之百確信的。

白家山想不出有什麼了不得的原因能如此劇烈地震盪雲渺的心誌,驅使他近乎決然地逃離珍貴無比的初心。

“在外頭的這段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以對白叔講講嗎?”白家山轉過身來,語氣中消減了些許怒意,多了幾絲長輩的溫風和煦,“白叔隻想聽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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