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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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彆騎那麼快!當心摔著!”

秋日草原上的長風捲過飛馳駿馬飄逸的鬃毛,如綢緞一般光滑的皮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金鑲玉的馬鞍之上,被稱作殿下的少女正迎風策馬,一襲紅袍衣袂翻飛,高束的墨發隨風飄揚,笑容恣意明媚。

“不要緊,我的騎術你還信不過?打馬而已,就連皇叔都比不過我!”

諶攸寧腳下長靴踏鐙,用力一夾馬肚,通體玄色的盜驪昂首嘶鳴,奮蹄揚塵而去,將本就落後的侍女鳴鶴遠遠甩下。

鳴鶴乘馬追逐之際,卻見這位周朝有名的紈絝皇太女殿下仰身朝上,趁盜驪四肢騰空的瞬息拉弓搭箭。

霎時間弓開如滿月,箭發如流星。鳴鶴甚至還冇看清箭羽何時命中目標,一隻雙目穿箭的金雕便掉落在了她身前七尺之處。

那金雕體型碩大,羽翼豐滿的雙翅在枯黃的草地上撲騰了數下纔沒了聲息。

馭馬趕來的皇太女一拉韁繩,翻身下馬提起死透了的金雕,唇角抑不住地上揚:“我就說圍獵哪有在這廣闊天地間自由打獵來得舒坦!父皇母後他們這次秋獮絕對打不到這樣威風的大雕,我可要帶回去向他們好生吹噓一番。”

鳴鶴接過這沉甸甸的金雕,將其裝進滿滿噹噹的揹簍之中,哀歎一聲:“殿下,您這次偷偷跑出來,回去陛下不罰您都算得上喜事。”

“罰我又如何?反正我是父皇母後唯一的孩兒,將來周朝板上釘釘的女帝,何不趁著年少大好時光多多享受?”諶攸寧取出絲巾細細擦拭著指尖染上的血跡,不以為意,“皇叔常說,他最後悔的就是從前未曾肆意過,隻可惜現在是有心也無力。我可不能步他的後塵。”

鳴鶴自知無法勸動這位驕縱慣了的皇太女,隻好閉口不言。

皇太女年幼時,分明不是這樣的。

彼時的皇太女,不消說六藝經傳,就連治國之道都能辯上一二,得空便纏著太傅教習,是真正的天之驕女。

不知從何時開始,皇太女便變成瞭如今這番閒散的模樣,不再看經綸之事哪怕一眼。

這次秋獮,皇太女隻帶了她一人喬裝溜出圍獵場,留下了另一名侍女,她的孿生妹妹鳴鶯,扮作皇太女的模樣稱病歇在圍場外的行宮中。

三人自小一同長大,身形也是相似,換了衣服粗略一瞧,冇人能分得清誰是誰。

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些莫名的心悸。

按理來說,皇太女無法無天的把戲玩得海了去了,陛下仁厚,也不會多為難她們這些難做主的下人。

她究竟是為何難以心安呢?

鳴鶴分神的片刻,皇太女已然騎馬走遠了。她隻得收迴心思,策馬追上皇太女。

……

秋日的殘陽消散得太快,諶攸寧尚未儘興,暮色就已悄然降臨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之上。

估摸著一時難以趕回行宮,諶攸寧一拍腦袋決定在草原牧民的草垛上將就一晚。

鳴鶴也不是頭一回跟著皇太女喝西北風,逆來順受地躺在草垛上看了一夜星星。

待到啟明星款款升起,她拍了拍皇太女高貴的雙頰:“殿下,咱們該啟程回宮了。”

諶攸寧睡眼朦朧地醒來,理了理衣襟翻身上馬,朝著行宮的方向而去,如倦鳥歸巢。

郊外草原離行宮尚有一段距離,如若想最快抵達行宮,二人的最佳路線為橫穿前方的樊城。

樊城外密林深深,一路上風平浪靜,馬兒蹄聲噠噠地響在林間的小道上。穿林撥葉間,她們愈發接近樊城城門口,隱隱約約可見城牆下往來的百姓。

黎明的曙光爬上城牆,不少百姓正挑擔進出城門,將豐收的瓜果穀糧運往早市亦或是用於行商。

一切都如往日一般寧靜祥和。

樊城不算大,街道也不甚寬敞。為避免馬蹄傷人,諶攸寧與鳴鶴提前翻身下馬,牽馬走向城門。

黑亮的駿馬與鮮豔的紅衣實在醒目,就連身後侍女身上的料子都是上好的蜀錦。不少百姓已由此認出了諶攸寧。

無他,隻是這位皇太女三天兩頭往民間跑,坊間對其的傳聞早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然並無見人親眼過皇太女,但眾人為免受傳聞中跋扈的皇太女無理的鞭笞,還是自發噤聲跪拜。

城門口的士兵待諶攸寧的身影遠去,悄然回到城樓之上,放飛了一隻信鴿。

信鴿展翅高飛,不久便停留在一人手中。

那人一手梳理著信鴿潔白的羽毛,一手將信紙搓撚開來,垂下眼眸。

“找到了,你這隻擅自出逃的雛鳥。”

修長的手指輕微用力,信鴿脆弱的脖頸便折斷在其手中,渾身的羽毛瞬間失去所有光彩。

一聲輕嘖過後,鴿子的屍體被隨意丟棄於地上,逐漸冰冷僵硬。

……

諶攸寧踏入行宮的那一刻,她敏銳地感知到,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了。

守在門口的小廝是陌生的麵孔,院子裡裁剪花枝的嬤嬤也不是愛笑的那一個。猶記昨日出門時地上落了少許黃葉,今日回來,枯葉竟已厚至能冇過鞋麵。

盜驪焦躁地踱著步,宮門在她身後猝然闔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她猛然回頭,卻聽見四周傳來甲冑錚然之聲。眨眼之間,院落中不知從何處湧出數十名士卒,劍刃向前將諶攸寧與鳴鶴團團圍住。

鳴鶴大驚,上前將諶攸寧護在身後:“你們是誰?天子腳下,豈容你們放肆!”

士兵們靜默無聲。院中的居室大門緩緩打開,一道令諶攸寧意想不到的身影立於階上。

“皇叔,你這是何意?”

她蹙眉望向占據高處者。

來人正是她的皇叔,端王諶安行。

“寧兒,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諶安行眼尾是深深的溝壑,其中填滿了往日親和的影子,但所說的話卻令她無比陌生。

“如今你不該稱我為皇叔,而應尊稱我一聲‘陛下’。”

諶攸寧隻覺耳中嗡鳴一聲,不可置通道:“不可能!我是欽定的皇太女,父皇怎會越過我傳位與你?”

“皇叔,你是在同我玩笑嗎?”

諶安行輕輕哂笑一聲:“自然不是玩笑。但你有一點冇說錯,你父皇的確不會傳位與我。”

“我使了這麼多手段,讓你成為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他也不願意廢了你的皇太女之位,隻為不讓皇位旁落與我手中。”

“所以,我把他殺了。”

他有些玩味地看著諶攸寧驟縮的雙瞳,頓了一下,又徐徐開口。

“哦……對了。我怕皇兄他一個人在地下孤單,因而大發善心,送了他親近的人一同下去陪他。”

“你猜猜,裡麵有冇有你的母後呢?”

“亂臣賊子,你不得好死!”鳴鶴怒極,頃刻間抽出隨身的短匕擲向諶安行,後者側身倉促一避,刀刃堪堪劃過其臉頰。

諶安行抹下傷口滲出的血液,眼神有些凝固。

“殺。”

話音剛落,一名兵卒雪亮的劍就刺入了鳴鶴柔軟的腹部,滴血的刃尖從她的後背穿出。

鳴鶴的衣裳上綻開兩朵鮮亮的花,她一生中的最後一鳴混著滿口腥甜墜落在枯黃的落葉上,圓睜的雙眸永遠地凝固在了灰塵之中。

諶攸寧在鳴鶴被刺之時淚已奪眶而出,欲上前攙住搖搖欲墜的鳴鶴,卻被她俯倒的身軀一齊帶至冰冷的地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她已是手腳發軟,指尖顫抖到連闔上鳴鶴的眼皮都成了奢望。

父皇母後既已薨逝,身邊再無一人可信,她活著又還有什麼意思?

“……你殺了我吧。”

她引頸受戮,眼中是一片茫然。

但預想之中的疼痛並冇有到來,她等來的是仰天一聲長笑。

“皇兄!你看見了嗎?這就是你的好女兒!連恨都冇有的一個廢物,甚至不如她身邊伺候的婢女!”

諶安行笑得眼淚都從眼角溢了出來。他揩了揩淚珠,似是為自己過去三十餘年的隱忍而感傷。

“寧兒,我哪裡捨得殺你。我對你另有好安排。”

昨日他的確是派了死士準備將行宮中的諶攸寧一同殺死,但晚間清點之時他才發現,死的是諶攸寧身邊叫鳴鶯的那個婢女,而真正的諶攸寧卻不知所蹤。

今早在樊城,諶攸寧又叫那群賤民知曉了蹤跡,他早為她編就的意外也就此失去了效力。

但北方的蠻族虎視眈眈已久,留諶攸寧一條小命倒也算是個障眼法,不至於令蠻族毫無顧忌大舉來犯。

更何況,這位尊貴又毫無氣節的皇太女,乃是和親求和最好的選擇。

“你要親筆將國喪昭告天下,並言自身無力勝任於皇位,自願讓賢於我。”

對於諶安行的話,諶攸寧似乎是充耳不聞,隻是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如斷線的木偶一般僵直著。

諶安行眼中嫌惡意味更甚。他一招手,一名士兵便上前將一枚藥丸塞入了諶攸寧口中,隨即灌水逼迫她嚥下。

他睥睨著諶攸寧趴在地上如狗一般咳嗽,心中才感到些許暢快。

“這是我專門為你找來的奇毒。寧兒,好好享受吧,你會求著我寬恕你的。”

諶安行一揮衣袖轉身離去,而士卒將諶攸寧強行押起。

城門,宮門,府門,宅門……一道道門在她眼前緊閉,宛如一道道鎖加諸於她的脖頸之上,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但深宮中的密辛已無人知曉,隻留史官揮毫寫就世人眼中的春秋。

泰和二十三年秋,帝後崩,皇太女立,禪位於端王。

端王即位,年號盛武。盛武二年春,狼煙四起。盛武二年冬,皇太女薨,時年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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