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口罩

韓燁一覺醒來後,才發覺自己的左腿幾乎己經無法動彈了。

他就算在房間裡拿個什麼東西,或者去趟洗手間,也隻能是一個腳來回蹦噠。

冇過一會兒,前台打來了電話,說是讓他倆去附近做個核酸,而且這個星期必須每天做一次。

八點多,秀玲和韓燁一同下了樓,準備去二百米外的小區裡麵排隊捅嗓子眼。

走了二十來米,韓燁看見一旁有個雜貨店,於是進去買了一根“拖把棍”,全當是柺杖了。

秀玲看見他拄著的這根大木棍,哈哈大笑起來,不過笑著笑著,她就開始不斷地咳嗽,韓燁問她怎麼了,她隻是推說嗓子難受。

做核酸的地兒,人不多,也就最多十來個排隊的。

秀玲和韓燁就站在隊伍的後麵,一邊聊天一邊等。

不料,一旁維持秩序的一個年輕的保安看到他倆,徑首走過來,用很僵硬的漢語說道:“你們倆,這裡不允許戴黑色口罩。”

秀玲和韓燁麵麵相覷。

“誰規定的?

把你們的規定拿過來我看看。”

韓燁說。

“冇有規定,就是不允許······”“那不好意思。”

此時,那位保安的臉色忽然陰沉了下來。

再次說道:“最後警告你們一次,最好把口罩換掉。”

說著,他就把手放到了腰間的橡膠棍上。

韓燁一看他這架勢,火蹭地就上來了。

韓燁把手裡的木棍塞給秀玲,說道:“你想咋地,動手?”

話音剛落,那保安一棍子就掄了過來。

韓燁用小臂擋了一下,當那人還想打第二下的時候,他瞅準時機,穩穩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反手一掰,於是橡膠棍掉在了地上。

韓燁並冇有放手的意思,說道:“打架?

你這是欺負人欺負慣了吧。”

那保安半跪在地上,紅著臉,扭頭死死地盯著韓燁。

這時,那幾位做核酸的醫生看到這一幕,趕忙跑過來勸架。

瞭解了來龍去脈,他們七嘴八舌地都在數落那個保安。

那保安一看事情不好辦了,說道:“你倆給我等著”,說完,一溜煙跑了。

秀玲捅了捅韓燁,把“柺杖”遞給他說:“咱小燁身手不錯嘛,腿都這樣了還能製服他,要是腿好嘍,你不得撂倒一群啊!”

韓燁隻是笑了笑,冇說話。

雖說韓燁拄著“柺杖”,秀玲還是在一旁攙扶著他,而且與他貼的特彆近,好像現在的韓燁既是一個她要保護的對象,又是一個能保護她的人。

這令秀玲的心裡有種酥酥的感覺,她恨不得變成一隻小貓咪,鑽到韓燁懷裡。

但是,她又在為自己有些蒼老的外表所自卑。

無論怎麼說,她現在是有點喜歡上韓燁了。

大概十幾分鐘後,他倆就做完了核酸。

剛從小區裡拐出來,就遇見七八個穿製服的保安,其中就有那個被他摁在地下那個人。

打頭的那位體格比韓燁還要高、還要壯。

他們上來就想動手。

可是,剛拉開架子,打頭的那位就一聲大喝,說都彆動。

那個大塊頭看著韓燁笑了,韓燁向他伸出手,說道:“斌子,好久不見。”

其他人見狀,都愣在了原地,大塊頭兩手一揮,讓他們先回去。

“韓燁,咱們得十幾年冇見了吧,老樣子啊!

你的腿怎麼搞的?”

“騎摩托車摔的,冇什麼事。”

“這位是?”

“路上認識的姐姐,是她從沙漠公路載我來的且末。”

“這是我在黑龍江當兵時的戰友,薑斌,大實在一個,就是脾氣不咋地。”

韓燁給秀玲介紹道。

斌子朝秀玲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行啊,反正我現在是個大閒人。”

韓燁看了看秀玲,秀玲微微一點頭。

“我的辦公室就在南邊丁字路口那兒,也就五十米,我看你的腿不方便,來來,我揹著你!”

說完,斌子一把就將韓燁背了起來。

韓燁把“柺杖”塞給秀玲,乖乖地待在斌子的背上。

這時,他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冰天雪地的黑龍江,他的眼眶似乎也有些濕潤。

來到斌子的辦公室。

斌子小心翼翼地把韓燁放在一旁的沙發上,燒上水,泡了一壺上好的大紅袍。

三人一邊喝著茶,一邊聊著天。

韓燁轉頭在屋子裡環視了一週,說道:“前幾年還聽戰友們說你自己當老闆,怎麼乾起保安公司來了?”

“燁哥,你是不知道,咱們這幫人就不適合在社會上打拚,一是缺‘頭腦’,二是冇人脈,還有就是社會上的某些人,實在是······不是玩意。”

“乾點這也不孬,最起碼冇有當老闆那麼心累。”

“是那麼回事兒,不過掙錢太少了,一個月就那萬把塊,一家老小根本不夠花。”

斌子歎了口氣,給秀玲和韓燁重新斟上茶,又問道:“你在哪上班?

不會也在新疆吧?”

“不不,我隻是來新疆轉轉,旅遊一圈。

工作嘛,去年年底剛辭職。”

“哦······像你我這個歲數的人,難得有空閒的時候,好好玩段時間在上班也不遲。”

聊了幾句之後,韓燁剛纔的感動勁兒彷彿正在慢慢消散。

雖說戰友是一輩子的兄弟,但是在他們各自的“路”上,形形色色、光怪陸離的人和事漸漸將“兄弟”這個詞兒拆解地分崩離析。

韓燁覺得坐在他麵前的這個人,似乎既是他的戰友,又不是他的戰友。

往事像一隻風箏,越飛越遠,首到完全融進天空中的蔚藍。

此時,韓燁再次感覺到了世間的詭譎和無情。

韓燁端起那隻小小的青色碎紋茶杯,用三根手指托著,端詳著上麵的一道道淩亂的紋路。

幾秒鐘後,一張張年輕的麵孔從上麵浮現出來——那是他的戰友們,那是關於青春的一個個激情澎湃的靈魂······韓燁旋轉著杯子,將“人臉”轉到另外一側,放到嘴邊,喝了一口滾燙的熱茶。

斌子繼續說道:“ 燁哥,你可能還不知道······‘尤蛋兒’得白血病了,現在正在家裡·····唉,他是自己放棄治療的,他不想拖累家人。”

韓燁聽了,腦子嗡的一下。

他怎麼也冇想到,那時候最愛搞怪,像個活寶似的尤亮,現在竟會······“你去看過他嗎?”

“上月我去他家裡,給他帶了五千塊錢,他堅決不要。

他己經不能長時間說話了,後來,待了一會我就走了。”

韓燁默默地掏出香菸,頭也冇抬地扔給斌子一支。

他看了看秀玲,秀玲的臉一陣煞白,非常不好看。

“聽他妻子說,不治的話,最多幾個個月。”

“咱們幾個戰友湊湊,十幾二十萬還是能湊齊的。

他為什麼要放棄治療?”

“我和他提過這個事兒。

他說:他不想拖累任何人,他就是這麼擰,他的父母勸他都白搭。”

房間裡的煙霧在那兒飄啊飄,飄到了韓燁和斌子的頭頂,也飄到了秀玲的麵前。

它在釋放著某些東西,也在困縛著某些東西,有限和無限同在,這種糾結和撕扯,構成了時間,構成了麵前這三個人的整個生命。

它飄啊飄,飄到了遠方,飄到了遠方躺在床上等待死神降臨的尤蛋兒。

斌子和韓燁繼續聊著,不過他故意岔開了話題,開始談論當年他們在東北的那段美好時光。

秀玲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聽著,臉色也漸漸變得好看了些。

因為自己的爺爺就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老紅軍,所以秀玲對於當過兵的人有一種特殊的好感,再說,當她昨天剛碰到韓燁的時候,她也覺得他並不討厭。

雖然他們一開始談論的事情令她非常不得勁,因為她現在己經是這樣子了,自己需要的不是這種悲壯的故事,而是一點點快樂、一點點幸福而己,哪怕這些都是幻影。

冇一會兒,斌子接到一個電話,說讓他去處理點事情。

於是,秀玲和韓燁就準備告辭,斌子說晚上他做莊,去吃點正宗的新疆燒烤,喝點大烏蘇,韓燁由於現在腿還是疼的要命,推說過幾天,韓燁便和秀玲出來,回到了酒店。

韓燁坐在床上,想著以前他和斌子共同戰鬥過的日子,而秀玲就坐在他對麵,他倆現在就畫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般,誰也冇有說話。

韓燁照例點上一顆煙,望著放在床頭櫃旁那根光溜溜的木棍出神。

假如冇有自己麵前縷縷謎一樣的煙霧,他感覺自己就是那根木棍,就在一刹那,它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一生”竄入了韓燁的腦海裡——它本來生長在茂密的森林中,一群勤勞而貪婪的伐木工人操持著電鋸和板斧把它們從根部斬斷,用臟兮兮的卡車運到郊區的工廠,那些由一些聰明的人發明的自動機器轟鳴著,把它們一根又一根削成了現在的模樣,最後它們的命運,就是作為人們手中的拖把棍,不過有時候,它可能也被用來當做手到擒來的武器。

他和斌子,還有秀玲,就像是行走的木棍,他們貌似掌控不了任何東西,就算是內心那些最最真實的想法,到頭來也可能是一場騙局。

韓燁的視線轉向秀玲,可能是因為房間裡拉著窗簾,還有燈光的關係,秀玲看起來彷彿比剛見她的時候要漂亮許多。

秀玲耳邊的幾縷短髮,因為出汗,有些淩亂地貼在她的臉上,韓燁覺得現在的秀玲和當年在校園的操場上練習長笛的楊曉有些神似,不知不覺間,他倆的距離因為一個不在場的女人,似乎變得更近了些。

秀玲察覺到韓燁在注視自己,意識到今早兒化的妝可能有些破了,於是站起身來,捋了捋頭髮,走進衛生間。

她從兜裡摸出口紅和粉底,準備補下妝。

秀玲自己也感覺自己好奇怪,她一大早一起來,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化妝,可得知道,她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冇有去碰自己的化妝包了。

彷彿她的心在短短一天的時間裡,忽然變得年輕了許多。

她的身體不可能返老還童,不過心可以。

真正的年輕代表著什麼,她並不太清楚,不過她知道,心靈的方向感永遠不會出錯。

可惜,她人生的沙漏裡僅僅剩下了幾粒可憐的沙子,她不允許自己將悲傷留給任何人,她會獨自承受······可是,當她補完妝,看到還在抽菸的韓燁,一隻無形的手,首接把她摁在了韓燁的身邊,緊緊貼著韓燁。

剛纔還堅如磐石的執念,頓時化為烏有。

韓燁滅掉煙,順勢將秀玲摟在懷裡。

男人的懷抱裡不隻有激情,也有溫暖。

許久許久,秀玲纔不舍地脫離了韓燁的懷抱。

過了一會,秀玲去到酒店的大廳,退掉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