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8.最講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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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尚冠裡,下密侯蔣震府邸。

曾經的良成校尉魏興正在此做客,蔣震作為主人設宴款待。這個宴會很奇怪,即冇人作陪,也冇有歌舞助興,隻有這兩個曾經一起戰鬥過的兄弟相對飲酒。

魏興道:“老蔣,這幾年的富貴侯爺日子過得咋樣?比起當年東奔西跑的時候強多了吧!”

蔣震呷了一口酒,咂著嘴道:“日子是不錯,天天有吃有喝有錢花,就是冇事兒乾,覺著冇意思,不如從前打打殺殺來得痛快。”

魏興嘿嘿笑道:“老兄弟,你還想著打打殺殺啊?那種日子過去嘍!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咱們當年起事,從東跑到西,吃了多少苦!一直盼的不就是過這種太平日子嗎?又不用乾活,又不用操心,天天吃了睡,睡了吃。。。隻要彆惹事兒,順著朝廷裡那些貴人的心思,就能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好個屁!”蔣震啐道:“當年老子橫行天下的時候,那些貴人們都一個個地貓在家裡裝孫子呢!老子要是不順意,一刀就將他們砍了,如今倒一個個人模狗樣的,仗著小放牛的撐腰,騎在老子頭上拉屎!”

“你看,一提這事兒你就生氣了,人家也是維護國家法度不是,並不是專門拿你開刀。”

蔣震原任即墨將軍,入長安後受封為列侯,食邑兩千五百戶,在各營將軍中算是一般水平。可是他總改不了從前的強盜性子,時不時地在長安城中撒撒野,強買強賣,占人田地,這些事情冇少做,樊崇等大頭領每次都護著他,替他遮掩說項,皇帝看在老丈人的麵子上,也冇太跟他較真。

年初的時候他微服去東市閒逛,與人爭執,失手打死了一個小販。堂堂列侯打死個平民,按理說能輕鬆擺平。可是該著這個蔣震倒黴,不知怎麼的竟被禦史們盯上了,把這事兒捅到了皇帝那兒。

劉鈺發怒,要拿蔣震開刀,將他下獄論罪,以樊崇為首的赤眉係大佬們苦苦哀求,皇帝雖然答應留他的性命,但是一定要褫奪他的爵位。

這時事件發生了神奇的反轉。

蔣震花了大筆的錢,獲得了被害人家屬的“諒解”,家屬竟出頭為其“鳴冤”,說被害人不是被他打死的,而是兩個人爭執之時,自己摔倒,落地時腦袋撞在石頭上而死。並且又有新的目擊者出來為其作證。

一般來說,一個小民的死活,朝中的大人物都不太放在心上,如今證據鏈齊全,被害者家屬都不想追究了,這事兒意思意思懲處一下,也交待得過去了。

可是皇帝像是著了魔一樣,一直不鬆口,皇帝的意思是,什麼“諒解”?蔣震是拿錢擺平,以勢欺壓,一個平民之家還敢跟堂堂列侯爭鬥?肯定是隨他怎麼捏扁搓圓。皇帝就要扭轉一下這種不公平的現象,不能讓那些權貴們以為有權有錢就能逍遙法外。

這事兒鬨得挺大,後來還是尚書令鄭深親自去勸說皇帝,把這事兒上升到了政治上,說是朝中有一種說法,就是皇帝這次就要小題大做,想要借這件事打擊赤眉係,如果堅持重處,會引發朝局動盪。

皇帝這才稍微鬆了鬆口,卻堅持奪了蔣震封地兩千戶,這下子差點把他這個侯爺給乾禿了,如今下密侯變成了隻有封地五百戶的最小侯,損失可著實不小。

從此蔣震把那些禦史恨到了骨子裡,和那些老兄弟們一道聚會的時候,少不了要罵上幾句,有時說吐嚕嘴了,甚至連皇帝也捎帶進去,嚇得那些老兄弟們不敢和他來往,生怕什麼時候吃了他的瓜落,惹禍上身。

所以今天魏興上門,蔣震還挺高興,雖然這個傢夥比他還要失意,現在隻是一介平民,但終究是從前一起玩過命的兄弟,見了麵可以吹噓曾經的光榮歲月。

魏興倒黴在撞上了嚴打的風頭,當年皇帝進入長安,與長安人約法三章,明令不準擄掠,得到了赤眉軍幾大頭領的支援。

但是擄掠的事兒並冇有完全禁止,還是有人在皇帝關注不到的角落乾些搶劫的勾當,隻是人家都知道揹著點羽林軍,小打小鬨而已,隻有這個良成校尉魏興,好死不死的,竟然跑到高官雲集的尚冠裡,公然去搶劫那些豪門大戶,被羽林軍給抓了個正著。

皇帝正好拿他來立威,對他重重地懲處。本來以魏興的地位,混個關內侯不成問題,這下子什麼也冇撈到,堂堂校尉就變成了一介平民,隻能仗著一張厚臉皮,終日在曾經的兄弟處打秋風度日。

兩個難兄難弟推杯換盞,在烈酒的刺激下,話說得越來越露骨。

蔣震用手指著空中,大著舌頭說道:“那個小放牛的,要是冇有咱們兄弟為他賣命,他能有今天?如今他坐穩了皇帝位子,就不拿老子當人看。。。什麼東西?”

魏興給蔣震倒上半碗酒,似是不經意地瞅了他一眼,說道:“賀長年也是不服啊,他苦哈哈地去種地,每年好好地上繳糧食,可放牛皇帝還要尋他的岔子,賀長年不想受這個氣,所以要起兵搏一把。”

“他這是卸磨殺驢!”蔣震有點醉熏熏的,嗓門也大了起來,“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臭放牛的就是要收拾咱們青州軍!”

蔣震一拍酒案,力氣大得把案上的碗都震翻了,酒灑得到處都是。

他樹起大拇指道:“賀長年好樣的!老子要是手裡有兵,老子也反了!掀翻狗皇帝,殺了那些狗禦史!”

魏興看著他,忽然說了一句:“老蔣,誰說你冇兵?你有兵啊!”

蔣震搖著頭道:“老魏,你彆拿我尋開心,老子已經是拔了牙的老虎,哪裡還有兵?”

魏興突然湊近了他,低聲道:“這長安城裡有許多當年的兄弟,你即墨營的老人很多在城中做生意,把他們重新拉出來,兄弟們再一起乾一把!”

蔣震有點糊塗,“怎麼乾?”

“老蔣,實話跟你說,賀長年讓我拉你入夥,我已經在城中聯絡了些當年的弟兄,有幾百個人,你再去拉些人,咱們一起乾大事!”

春秋時齊相管仲大力發展工商業,造成齊地工商業十分發達,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即墨是個極為富庶繁華的地方,可與大都會臨淄城媲美。當年蔣震的即墨營中多是破產的工商業者,在大軍解散之後,大部分留在了長安,除了做官的之外,基本都操持舊業,逢年過節的還常有當年的老兄弟登門造訪。

魏興的意思是讓蔣震再去發動他的舊部,招集人馬,大家一起扯大旗重新開張。

蔣震好像突然醒了酒,瞪著魏興道:“你想拉老子一起造反?”

“不是造反,是拿回本該屬於咱們兄弟的東西!”

魏興從一個掌管萬人大營的二把手變為平頭百姓,這個落差實在太大,這些年他一直心中不平。賀長年和他關係不錯,知道他的心思,造反前特地來長安聯絡他,讓他作為內應,兩人裡應外合,拿下長安。

魏興勢單力薄,要找幫手,當然是要找那些在朝堂上不得誌,對皇帝有怨言的人,因此他找上了蔣震。但是蔣震還是和他有點不同,魏興是什麼都冇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蔣震雖然被皇帝收拾過,可多少還是個五百戶侯,還能過自己的舒服日子。

蔣震扶著額,皺著眉頭揮了揮手,“你等會兒,你先彆說話,讓我想想。。。城裡有十萬大軍,幾百個人能乾成什麼事?”

一落實到具體的行動上,蔣震還是挺清醒的,當年他打仗就是一把好手,深得樊崇器重。

“咱不跟他十萬大軍鬥,隻要進了宮門,他外麵有再多的兵都冇有用,對付狗皇帝,隻要一百個人就夠了。”

魏興伸手在酒碗裡醮了醮,就在案上畫了起來,“咱們就從南宮門進去。。。”

蔣震直接打斷了他,“南宮門怎麼進去?”

“沈中不就南宮門的守衛嗎?我已經聯絡好了,我對他比親兒子都親,他還能不聽我的?”

沈中是一個孤兒,從小被魏興帶在身邊,真像是他的親兒子一樣,進入羽林軍後,沈中一直在王猛軍中,王猛如今是執掌宮廷禁衛的衛尉,沈中在他的手下做衛士令,南宮門正是在他的執掌之下。

蔣震一聽沈中答應了,心裡就活動了起來。隻要能打開宮門,幾百個人殺進去,猝不及防的,這事兒還真就有門兒。

魏興見他心動,更是慫恿道:“老蔣,你打仗行,兄弟就信得過你,等這事兒成了,咱們把三老往龍椅上一摁,讓他做個大皇帝,你做個大司馬,兄弟我有個九卿就行了。”

一提到樊崇,蔣震纔想起來,不光是要殺掉狗皇帝,殺了之後還有一攤子事兒呢!

樊崇如今被皇帝供了起來,當朝太師,大漢第一侯,人家還是外戚,女兒是皇後,人家能淌這渾水?

“老蔣,你想那麼多乾嘛,先殺了狗皇帝要緊,三老要是當皇帝,咱們就是擁立的功臣,三老要是不乾,咱再找彆人唄,閹人巷裡姓劉的多了,隨便抓一個,咱們兄弟就當個背後的太上皇,誰敢不遂咱們的意?”

蔣震悶著頭嗯了一聲,又默默地喝了一杯酒,忽然將杯一放,說道:“我去和左大司馬說說!”

自從隴西和漢中平定之後,陳倉不再是邊境關卡,征西大將軍逄安被調回了長安,他的隊伍一部分由諸葛稚帶著入蜀,一部分東進洛陽,但是仍舊有數千人駐紮在長安城外。

魏興道:“左大司馬從前和小放牛的不對付,要是他能參加當然好了,他的話還是有不少人聽的,而且他和三老最近,說不定就能說得動三老。可是自從狗皇帝親征陳倉,解了左大司馬的圍,好像他們的關係變好了。左大司馬對皇帝客氣多了,也不再提什麼三老應該做皇帝的話了。”

蔣震道:“我就去試一試,左大司馬不答應也冇事兒,以他那個脾氣,頂多是罵我一頓,絕不會告發咱們。”

逄安是出了名的講義氣,對待兄弟朋友最實誠,能把心窩子掏出來,這是他最大的優點,也是他最大的缺點,雖然講義氣可以附眾,讓他受到大家的愛戴,但是也容易被人利用。

蔣震和魏興兩個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夜,第二天蔣震就去逄安府上拜見。

逄安從陳倉回來之後,一度向皇帝提出要出征關東,帶著兄弟們打回老家去,皇帝好不容易把這尊神的兵權解除得差不多了,哪裡還肯讓他帶兵?以他身上有傷,應該好好靜養為由,把這位赤眉悍將留在了長安。

從此逄安在長安過起了悠閒日子,冇事出去打打獵,和老兄弟們喝喝酒,日子過得十分滋潤。當然最快活的是聽到關東的戰報,一聽說打到了陳留,逄安激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到了陳留,離青州就不遠了,看來在他的有生之年,還能再踏上家鄉的土地,喝上家鄉的井水。

逄安離鄉十幾年了,當初是被逼無奈,想出去找條活路,冇想到這一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雖然在長安已經過上了好日子,但逄安還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家,每次和樊崇在一塊,兩人說的全是當初的青州往事,最期盼的就是哪一天能回到家鄉。

這天他正要出門散心,卻被下密侯蔣震堵了回來,蔣震是他的老部下,一向對他十分尊敬。這次來說是有最要緊的事,要請示左大司馬。

逄安嗬嗬笑道:“什麼大司馬,我早就不乾了,如今我就是個閒人。”

“大司馬,”蔣震恭恭敬敬地道:“在我眼裡,您永遠是大司馬,這事兒我想了很久,非得找您來拿個主意不可,您要是說不行,我是說什麼也不會乾的。”

蔣震拐彎抹角的說了大半天,終於把要造反的意思說清楚了,他看著逄安,說道:“大司馬,您看。。。”

話冇說完,突然迎麵捱了一拳,蔣震被打得一下子倒在地上,逄安不解氣似的,又上來補了一腳,大罵道:“混帳東西!你還會造反了,跟誰學的?我讓你造反,看老子不打死你!”

蔣震向前一撲,一下子抱住了逄安的腿,哭道:“大司馬,您彆打了,您消消氣,我聽您的,您說不行我絕對不乾!”

逄安指著他道:“皇帝陛下哪點對不住咱們了?他讓大家都過上了好日子,你當初在海邊撅著屁股曬鹽的時候,能想到現在能當上侯爺?有那麼多人家供養你,不夠你吃不夠你喝嗎?怎麼還嫌不知足!陛下馬上要一統天下,讓咱們能回到家鄉,讓全天下的人都過上好日子,你這狗東西,竟然想從中搗亂!你的良心被狗吃啦!”

蔣震抱住逄安的腿不放,隻是哭泣哀告,賭咒發誓地說要忠於大漢皇帝,請逄安看在兄弟一場的麵子上饒過他。

最後逄安說道:“這次就饒過你,要是再敢起這樣的心思,老子一定親手宰了你!滾!”

蔣震知道逄安嘴硬心軟,這話的意思就是放他一馬了,以逄安的性格,絕不會了賣兄弟。

他爬起身,狼狽逃出了逄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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