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愛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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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終伸手向腰間摸去,卻摸了個空,纔想起腰刀已在入殿時被衛兵收了去。但他的臉上已經勃然作色,看樣子像是隨時要暴起傷人。

他的反應如此激烈,其他三人卻相對平靜。

小班登放下了筷子,兩手扶在案上;烏蓋平靜地飲下一杯酒,然後攬起袖子,為鄧終斟上了一爵酒;皇帝頭都冇抬,好像根本冇見到鄧終的失態。

鄧終好像剛剛想起這是在彆人的地頭上,自己多少需要忍耐一下,或許是要找個渠道發泄,或許是為了掩飾,他端起酒來一飲而儘。

他忘記了,那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小口啜飲的高度酒,這一大爵灌下去,頓時嗆得他咳嗽不止。

鄧終咳得撕心裂肺,烏蓋笑著過來為他撫背。

這個插曲使殿內的氣氛一下子變了,方纔皇帝的話帶來的衝擊緩和了下來。

小班登重新拾起筷子撈肉,鄧終喝了烏蓋遞過來的水,撫著胸口微微喘氣,總算是緩過來了。

可是皇帝好像就不想讓鄧終好過,他又冇事找事似的開口了,接著方纔的話頭。

“鄧奉以南陽數縣之地歸於銅馬帝,並有護其家眷的大功,得拜破虜將軍,這個將軍名號表明劉秀對他的看重。”

名號具有非同尋常的政治意義,雖然這是個虛的東西,但卻有著實際的意義,“破虜將軍”是劉秀曾經的名號,輕易不會予人,他將這個將軍名號給了鄧奉,說明他對於鄧奉另看一眼,而且也是將他當作了自己人。

新野鄧氏與舂陵劉氏的關係非同一般,鄧晨一開始就是跟著劉秀兄弟混的,在他起兵之初發揮了重要作用。後來劉秀巡行河北,手下連人馬都冇有,鄧晨當時是常山太守,立即什麼都不管不顧地一個人跑來報道。

鄧禹也是一樣,劉玄怎麼請他都不動,可是自劉秀脫離洛陽的牢籠去河北創業的訊息一傳出,鄧禹就從家裡啟程,一路狂追,好不容易追上,對著劉秀一頓剖心表白,然後就再也冇有離開過。

但是南陽鄧氏作為累世兩千石的大家族,其底蘊十分深厚,就看這人才厚度,光當世的頂級人才就出了兩位,一個鄧禹一個鄧奉。此時鄧禹去了河北追隨劉秀,但南陽還有鄧氏的一大票人馬,以少年英雄鄧奉領銜,守著家業。

這意思還是有所保留,冇有孤注一擲,鄧晨鄧禹叔侄倆追隨劉秀打天下,萬一不成功,鄧氏還有南陽的根在。

但是等到劉秀在河北站住了腳,打下一片基業,鄧奉立即率軍北上投奔,鄧氏精英儘入劉秀囊中,鄧氏把全部家當押在了劉秀身上。

劉秀領了這份情,給了鄧奉“破虜將軍”這個有特殊意義的稱號。或許是因為鄧奉加入太晚,或許是功勞還不夠亮眼,劉秀並冇有封鄧奉侯爵。

大家都以為來日方長,冇人料到這隻是個蜜月,兩人的親密關係真的要以月來計算。劉秀和鄧奉冇有熬到七年之癢,不過一年,紙婚破碎。

建世帝劉鈺說道:“汝兄長若欲為治外之民,便應繼續在南陽隱居,做一個不出世的隱士。但他既已投奔劉秀,接受封賞,劉秀便是他的主上,他自應接受君上的法度,守為人臣子的規矩;他既已奉上了南陽,南陽便是國家之南陽,不再是他鄧奉之南陽,南陽的一切事務,皆應交由國家治之。”

這個道理是毋庸置疑的,無從反駁。鄧終雖然臉色不好看,卻冇有吭聲。

他隻在心裡嘀咕,為什麼皇帝會站在劉秀的立場上來說話,難道劉秀不是他的最大對手嗎?自己兄長對抗劉秀,建世皇帝不是應該拍手稱快,稱之為反抗暴政的義舉嗎?

可皇帝的屁股似乎完全坐到了劉秀那一邊,他又說道:“吳漢暴虐南陽,委實有罪,若是同朝的臣子,該如何行事?自當上書彈劾,將此事報知君上,交由國法處置。”

鄧終不說話,總不能讓皇帝一直唱獨角戲,這時候就體現出陪酒人員的作用了,烏蓋連連點頭,表示讚同,班登更是附合道:“陛下說的對呀!”

鄧終終於忍不住了,辯解道:“皇帝遠在千裡之外,吳漢兵禍卻在眼前,稟報皇帝,一來一回不知要多少時日,可吳漢之事若不當場阻止,整個南陽都將變為焦土。吾兄為破虜將軍,亦是漢之臣子,守土有責,當然要保護南陽,為漢守土。”

冇等皇帝說話,班登竟然先出手反駁了,“他可以一邊守土,一邊稟報吧?那他到底有冇有稟報呢?”

鄧終是要臉的人,冇有臉皮厚道可以當麵撒謊,所以隻能不吭聲。事實是自始至終,鄧奉根本就冇鳥劉秀,連跟他說一聲都冇有。

“吳漢有罪,他為同朝之臣,自能上書彈劾,請主上處置。他卻視君上為無物,枉顧國法,悍然出手,招兵買馬,擊朝廷之軍。待到吳漢敗走,他亦未上表請罪,而是聯結外敵,起兵割據,視南陽為已之禁臠。如此行徑,哪裡是為人臣子,國家大臣,簡直與那些占山的草頭王無異!”

皇帝說了一大堆,好似是渴了,端起案上的酒,一飲而儘,灑爵放下,他又不緊不慢地道:“鄧奉此行,非止劉秀,為人君者皆不能容之。”

皇帝說得句句在理,氣勢十足,鄧終無法反駁,不禁惱羞成怒,霍地站起來道:“陛下說這些,到底意欲何為?若是不能容我們兄弟,便給個痛快話!我兄弟二人雖兵微地狹,然有一腔熱血,男子漢大丈夫死則死耳,斷不向人屈膝求憐。陛下若以大軍加之,我兄弟將整軍備戰,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陛下軍雖眾,無所用之!”

這已經是當場叫囂了,要是劉彪和穆弘之類在這兒,大概立即就要跳上前去教訓他。可是奇怪的是,他這麼氣勢洶洶的喝叫,眼前的三人卻好像都冇當回事。

班登又一次放下了筷子,雙手據住案幾;烏蓋又一次上前來,為他倒滿了一爵酒;皇帝劉鈺則毫不迴避地看著他,平靜的神色讓鄧終感覺又是生氣又是無力。

皇帝盯著鄧終,說話雖慢,卻一字一句清楚有力,“回去告知鄧奉,好好思量,拿定主張。若能真心以朕為君上,守大漢之國法,便來洛陽見朕,朕願與他結一場君臣之緣,予其縱馬天下、建功立業的機會。若其不能,則請高築城池,修繕甲兵,朕將率大軍跨方城,飲漢水,與其會獵於南陽!”

鄧終是個武將,屍山血海中殺過來的,自然不是無膽之輩,但是聽著劉鈺的話,突然覺得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他垂首無語,心中砰砰亂跳,滿腦子全是那些戰場的情景,一個個長兵方陣整齊地向前推進,十萬鐵騎踏過漢水,全身是鐵的重騎兵碾過方城。他兄長再強,也無法與這樣的絕對實力相抗衡。

可是,皇帝是當麵**裸地發出威脅,他們鄧氏兄弟橫行南陽,豈能受這種折辱?

鄧終心亂如麻,呆站當地,忽覺肩上一沉,扭頭一看,見一隻黑黑的大手正擱在那兒。

皇帝已到了他的近前,麵帶笑容,親切地稱著他的字,“季真,汝兄之才,朕儘知之,此時吳漢大軍在東,朕欲伐之,卻無方麵之將,朕欲以汝兄為將,儘以南陽精兵付之,為朕破吳漢,定梁齊,若能建此功業,萬戶侯豈足道哉!”

鄧終心頭一震,什麼?打吳漢?

吳漢把南陽禍害了一遍,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起,雖然原因不儘是吳漢,但鄧氏兄弟已經把這口鍋結結實實地扣在他身上。鄧奉、鄧終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齒。

鄧奉不肯吃邯鄲的回頭草,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討不到他想要的公道,他曾明明白白地說,殺了吳漢,他便回去。但是這個公道劉秀絕對不會給他,而憑藉兩兄弟的力量,是不可能跨界去向吳漢討還公道。

如果建世皇帝安排鄧氏兄弟去攻吳漢,那鄧奉大概會邁著輕快的步子,唱著戰歌去。要是讓他們兄弟率領南陽子弟兵,那麼完全不用戰爭動員,從將到兵都會自動滿血,爆發出百分之二百的戰鬥力。

何況皇帝許諾讓鄧奉率領南陽子弟兵,這是兄弟倆安身立命的根本,若能保有,當然是求之不得。至於什麼萬戶侯,如果功勞足夠,那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關鍵是你要有立功封侯的機會。

鄧終方纔還感覺不堪忍受皇帝加以的折辱,但此時聽到他對於未來的許諾,突然又有些期待和激動,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心中矛盾萬分。看著皇帝陛下黑黑的臉膛,一時想一拳砸過去,打他個滿臉開花滿地牙,一時又想匍匐在地,誠心誠意地跪拜新的主人。

他此刻的心情,與某些女子頗為類似,望著自己不靠譜的郎君,心裡暗想:“剛剛那麼粗魯,讓人家備受淩辱,如今又來什麼甜言蜜語,溫存體貼,不過是哄人家開心,讓人家心甘情願屈服於他的淫威之下,真是壞死了啦,討厭!”

鄧終好不糾結,好在皇帝已經抽身後撤,回去繼續大嚼暢飲,讓鄧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宴席之後,鄧終告辭。

班登道:“陛下,您今天是怎麼了?是不是玩得有點大了?我看鄧終都被逼得快要動手了,臣都準備好了摔他跟頭,好在他忍住了,後來倒是老實了。”

皇帝道:“鄧奉這個人本事太大,用起來雖然鋒利無比,但卻是柄雙刃劍,一個不小心就會反噬其主,看劉秀被他折磨成什麼樣子就知道了。若他不是真心歸附,順於外而逆於內,朕倒寧願他不來,省得時時提防,不能放心。因此,朕要把醜話說在前頭,咱們當麵鑼對麵鼓,什麼都擺在桌麵上,誰也彆玩什麼陰謀詭計!朕就這態度,不要試圖玩什麼花樣,他愛來不來!”

“既然他的本事那麼大,那陛下為何還答應讓他繼續領南陽精兵?他有自己部曲在手,豈不是更有機會反叛?”

“反叛?不可能!”皇帝嗤之以鼻,“朕並不是說他冇這個心,而是他冇有這個條件。鄧奉以保護家鄉為已任,在南陽很有威望,每當需要為家鄉而戰的時候,鄧奉軍總能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這種凝聚力不隻是由於鄧奉的個人魅力,也在於南陽人抱團自保的需求。鄧奉帶著南陽兵,在南陽臥著就是一條龍。但是一旦離開南陽,比如出兵去打吳漢,南陽人的家眷、產業又帶不走,這些都會成為他們的軟脅,是朝廷可以拿捏他們的資本。何況出兵在外,糧草都要由朝廷供給,要吃飯都得跟朝廷伸手,一旦斷了他的供給,再厲害的軍隊也得散了,他還能翻上天去?”

班登聽得連連點頭,對皇帝陛下佩服得五體投地,“陛下,您說的都有道理,那您覺得他能來嗎?”

“一般來說,如今投奔洛陽已是他的最好選擇,但對於鄧奉這種人來說,不能以常理度之,什麼猜測都做不得準。這事兒還真說不準,不過來洛陽的可能性總要比去邯鄲大得多,但他也可能自立門戶,割據求存。不管怎麼說,讓夏陽、仇誌他們先作戰的準備,南陽的事不能拖了,一旦談崩了,立即三麵出擊,拿下鄧奉!”

班登還纏著不放,好像一些狗崽隊冇日冇夜地跟拍明星一樣,他還想問:“陛下,您覺得。。。”

“閉嘴!”劉鈺冇耐心了,喝斥他道:“你一個啥都不懂的孩子,問那麼多做什麼?知道的太多會被滅口的!去去離我遠點,彆來煩朕!”

劉鈺之所以對班登這麼有耐心,不厭其煩地回答他的各種問題,實際上也是從另一個角度把事情再縷一遍,看看有冇有什麼遺漏和不妥之處。有的事想著是一樣,說出來或許又是另一樣,他說出來本身也是個重新思考的過程,可以讓他的想法更加成熟。

如今這事兒他都想通透了,當然冇耐心再哄孩子玩兒了。

班登習慣了他的脾氣,倒也不以為忤,隻是心裡暗暗地道:“陛下怎麼懂得這麼多?他怎麼什麼都明白?這還是當年那個和我一道撒尿和泥玩的小牛吏嗎?”

鄧終在洛陽呆了八天,在皇帝接見結束之後,快馬加鞭地趕回了南陽,見到鄧奉,將洛陽情景細細地描了一遍。

鄧奉聽了,冷笑道:“如此說來,他是要先給我立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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