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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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歐陽歙望著鐵窗外的天空慢慢變得昏暗,他的心也如太陽一般慢慢沉落。

他知道自己犯的是重罪,一千六百萬錢,按照律法來說,足夠他死上很多次,但以他這個級彆的官員來說,貪汙的數目多少並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在皇帝下詔屯田之時事發,他的行為與國家大政相違背。陛下要開墾閒田以供軍資,強占閒田者,以及包庇占田者,在此時都是重點的打擊對象。他這樣一個高官,正可用來殺一儆百。

可以說,歐陽歙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犯了這麼敏感的罪過,正撞在皇帝的刀尖之上。

還有一點。如果這罪過換了一個魯莽武夫,哪怕是一個堂堂侯爵,也不至於讓皇帝如此生氣。而他一向是皇帝重視的臣子,被當作學問和道德雙優的典範。他的罪過,直接撕破了自己道德名士的外皮,露出貪婪的內心,狠狠地打了皇帝的臉,是對皇帝識人眼光的極大嘲諷。

讓皇帝丟了人,是比受賄钜萬更重的罪過。一般說來,他是絕無生出詔獄的可能了。

可是歐陽歙依舊心存一線希望,這希望在於建武皇帝的仁慈,在於他的念舊。若是有人求一求情,皇帝一心軟,或許就真的能留住他一條老命。

當然,開始時必定是要喊打喊殺的,非要折騰上一陣子,然後在大家都覺得疲憊時,皇帝的恩赦或許就來了,畢竟大漢有贖刑的先例。如果判處死刑卻允許贖死,那便是皇帝的恩典了。

歐陽歙對這些可能性都細細地考慮過了,他覺得自己有五成的可能會死,生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間。

時間拖得越長,他的生還機會越大,這說明皇帝還在猶豫,有點下不去手。而他的案子,拖的時間已經不短了。

牢裡的飯菜很差,一向錦衣玉食的歐陽歙卻絲毫也不嫌棄,他每天強迫自己嚥下難以下嚥的食物,以維持身體的需要。

他要堅持到皇帝迴心轉意的那一刻,不能早早死在詔獄裡。

至於自殺謝罪,歐陽歙也考慮過,像他這種德高望重的大儒,犯下這等難以向天下人交待的重罪,為維護自己的名譽和家族,早就應該自殺謝罪了。

但歐陽歙不是這種人。

如果他真的如此愛惜自己的羽毛,也不至於伸手向彆人索賄了。

歐陽歙準備放下身段,不顧臉麵,奮力掙紮求活。雖然他已年過六旬,在當時算作是高壽了,但他還是冇有活夠。

他有名望,有地位,有金錢,生活如此優渥,這麼好的人生,怎麼捨得輕易放下呢?

歐陽歙無事時,便望著那一方小小的鐵窗,看外麵的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他想像著外麵的情景,懷著複雜的儘情傾聽著外麵的聲響。

每一次聲響都讓他心驚得發顫,又伴隨著巨大的期望。

因為那可能是來催他的命,也可能是來救他的命。就好像是一個命運的骰子,隻有生死兩麵。骰子在滴溜溜地轉,歐陽歙眼看著它越轉越慢,猜測著哪一麵會在上麵。

今天他眼看著窗子外的天黑了,屋子裡更是伸手不見五指,不覺輕輕地歎了口氣。。。又一天過去了。

歐陽歙躺了下來,身下的稻草透過被褥,紮得他渾身不舒服,可他依舊有一絲欣慰,他又活過了一天,生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突然,外麵傳來嗆啷啷的聲響,那是鐵門打開的聲音。

有人來了。

歐陽歙像狗一樣倏地直起了身子,雙手踞地,抬起頭,眼睛灼灼地望著牢門。

這個時候並不是送飯送水的時間,還有誰會來呢?是獄卒,還是傳旨的黃門侍郎?

幾個人影慢慢靠近,獄卒走在前麵,打開了牢門,將一盞油燈放在地上,隨即彎著腰退了出去。

在牢房昏暗的燈光下,歐陽歙看不清來人的臉,直到當先一人彎下腰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龐。

歐陽歙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是鄧禹,鄧仲華!

他知道,鄧禹來此,必定是來傳達皇帝的詔命,他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在皇帝心意未決時,冇有任何一個大臣敢來獄中探望。

來的人是鄧禹,是一個很好的兆頭,因為鄧禹與他的關係很不錯。鄧禹極為好學,經常向他討教尚書義理,兩個人可說是忘年之交。

歐陽歙顫巍巍地行禮道:“大司徒,仲華,你來了。”

鄧禹恭敬地回禮,“歐陽公,陛下差我來看你。”

隻這一句話,歐陽歙的眼淚便流了下來,他泣拜於地,哽咽道:“罪臣觸犯國法,辜負聖恩,冇想到陛下,陛下還惦記著罪臣,罪臣真是愧悔無地。”

他抽泣半晌,又問道:“陛下的身子可好?”

“陛下安好,隻是惦記著歐陽公,憂心你的身體,他差我送來這個。”

鄧禹雙手將手上的衣袍展開,輕輕地披在歐陽歙的身上。

歐陽歙用手摸著衣服,垂頭看去,見上麵花紋繁複,做工精細,細觀之下,忽地大驚道:“這是,這是。。。”

鄧禹跪坐於地,說道:“這是陛下的龍袍,他擔心你在獄中受寒,特地脫下身上的衣服,讓我帶給你。”

“陛下,陛下的衣服。”歐陽歙臉上的皺紋忽地擠在一處,淚水瞬間填滿了那些溝壑,他伏地大哭,泣不成聲。

當年他初見劉秀,劉秀便解衣為他禦寒,讓他又是感動又是欣慰,還有一種被上位者欣賞的榮耀。如今陛下又送來衣袍,這一份厚恩真讓臣子難以消受。

陛下真是重情之人,即便他身陷囹圄,還念著舊情,記著君臣相遇的那段緣分,而他自己,卻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讓陛下陷入為難的境地。

歐陽歙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半晌抬不起頭來。

鄧禹扶起他,說道:“陛下記著歐陽公的功勞,讓我好生安慰歐陽公,並允你上書自辨,陛下還說,歐陽公的上書他必會用心去看,讓你一定要說出心裡的話。”

又一個人走上前來,將筆墨和一幅白絹放在他的麵前,那人低聲道:“歐陽公,您是飽學之士,有如椽大筆,可要好生自辯,務求陛下寬恕。”

歐陽歙聽了這聲音,突然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睛裡射出異樣的光來,他嘶啞著嗓子道:“衛宏,你,你來此作甚?”

“下吏奉陛下旨意,隨大司徒前來,看,望,歐陽公。”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頓,好像是在斟酌著用詞。

歐陽歙冇再說話,隻低垂著頭。此時他白髮蒼蒼的頭髮披散著,零亂地蓋在額頭上和臉上,讓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衛宏的聲音忽遠忽近,彷彿飄在空中,“朝中諸位大臣讓我代他們向歐陽公致意,請您千萬要保重身體,朝廷不能冇有歐陽公,尚書不能冇有歐陽公,歐陽公身係天下之厚望,儒生們都看著歐陽公,請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歐陽歙還是不抬頭,一言不發。此時的他恨不得摟起地上的稻草,將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此時他寧願自己死了,也不願見眼前這張臉,聽耳邊的這個聲音。

他曾數次與衛宏辯經,依靠著廣博的學識和極高的名望,當然還有遠超對手的老資格,歐陽歙次次占了上風。衛宏設古文尚書博士的提議在他的一力打壓下,一直不能通過。

歐陽歙所傳今文尚書是當世顯學,弟子遍天下,而衛宏所主張的古文尚書還冇有得到學界的認可。在歐陽歙看來,衛宏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子,一個不自量力的跳梁小醜。在他這名滿天下的大儒麵前強辭奪理,出醜露乖。

隻要有他歐陽歙在,衛宏想要成為古文尚書博士絕無可能。他隻要動一動小指頭,便能將其壓倒、碾碎。他將以自己巨大的影響力,讓古文尚書永不得翻身。

可是此時,他犯下重罪,狼狽萬分,像狗一樣蜷縮在陰暗的牢房之中,等待皇帝的一絲垂憐。而衛宏竟光鮮地站在他的麵前,欣賞他的落魄和醜態,對歐陽歙來說,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恥辱。

入獄之後第一次,歐陽歙有了自殺的念頭,他簡直後悔冇有在衛宏到來之前就死掉,以避免眼前的這一番羞辱。

伴隨著羞恥感而來的,是痛苦和絕望,陛下明知他與衛宏誓不兩立,為何還要派他前來?郎官那麼多,隨便讓誰來不行,為什麼偏偏是衛宏?陛下是故意讓他受這場羞辱嗎?

歐陽歙低頭看著身上的衣袍。方纔他還覺得是陛下念著舊情,借衣服來表達對他的關切,如今這件皇帝穿過的衣袍有了另一層含義,陛下也在羞辱他!

劉秀是在提醒他,他對歐陽歙有解衣之恩,將其倚為重臣,可是歐陽歙都乾了些什麼?

劉秀彷彿指著鼻子對著他罵道:“你對得起我劉秀嗎?你配得上朕對你如此器重嗎?你有臉穿朕的這件衣服嗎?”

歐陽歙心中怦怦亂跳,他感覺自己觸摸到了真相:陛下是要他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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