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將軍

-

[]

一早,劉俠卿哼著小曲出門,迎麵碰到一個人,老遠地就打著招呼:“哎!劉將軍,好久不見,最近怎麼樣?什麼?您不記得我了?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陳留營的劉氓啊!咱們可是正兒八經的本家兄弟,我祖上也是泰山郡的,大概是我的七代先祖遷到了陳留,說起來咱們應該是一脈相承的兄弟……對對對,都是實在親戚……劉將軍,這是一點小意思,親戚的情份而已,您千萬彆客氣……您看,您的侄子今年已經十五歲了,哦哦,不是,不是劉曲長,是兄弟我的兒子,長得特彆像我,彆人都叫他小劉氓。劉曲長是您親侄子,小劉氓也是您親侄子啊!對對,都是親侄兒……您看能不能讓您的親侄子到您的親侄子手下當個兵,哦,就是小劉氓想跟劉曲長混,自家親戚用起來總比彆人順手不是……什麼,要六石糧和六丈布?這個,兄弟最近手頭有點緊,劉將軍能不能通融通融?您可是陛下的身邊人……好好,預備兵也成啊,以後有機會轉正不是?我知道您為難,明天我再湊些,多湊些,請劉將軍幫著打點打點,千萬讓您的親侄兒當上羽林郎。”

劉俠卿看著劉氓遠去的背影,暗暗撫摸著懷裡的一小塊馬蹄金,溫暖的觸感讓人格外舒適,幸福感從每個毛孔滋滋地往外冒,此時若是有人問他:“你幸福嗎?”劉大將軍肯定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幸福,真TMD幸福!”

劉俠卿從來冇這麼舒心過,雖然被擠出了皇帝身邊,卻得到了將軍的封號,侄子劉彪也得到了重用。陰差陽錯的是,他自己突然成了軍中的大紅人,地位竟消冇聲地水漲船高了。如今經常有人找他套近乎,目的是通過他與皇帝陛下搭上線,把自己的娃兒送進羽林營,以此獲得一個遠大的前程,這使他從眾人口中的“老劉”一躍而上升為正牌的“劉將軍”。

這個稱呼確實比老劉和劉校尉聽起來更加順耳,彆的將軍都是禦史大夫和丞相封的,唯有他牛馬將軍是皇帝禦口親封,禦史大夫和丞相能大過皇帝嗎?不能!所以,彆的將軍能大過他牛馬將軍嗎?當然不能!

如此說來,他劉俠卿豈不是天下第一將軍?冇毛病!

帶著這種自信,劉俠卿的臉上常常掛著一絲迷之微笑,這使他顯得高深莫測,彆具一種神秘的親和力,尤其在他的一畝三分地――牛馬廄,新來的牛馬吏對他們的將軍又恭順又敬慕,見到他過來,都側身讓路,低頭施禮問候。

牛馬將軍奉行以德服人、以禮服人的原則,總是微微頷首迴應,自覺有禮有利有節,十分莊重,又十分親民。

他踱著方步,緩步向前,向兩邊頻頻點頭招手,神情高貴,意態悠閒,這汙水橫流的牛馬廄黃泥地,硬是讓牛馬將軍走出了戛納紅毯的感覺。

周圍大多是新麵孔,從前的牛馬吏大半進了小皇帝的口袋。可牛馬廄並未因此凋零,反而越發興旺,最近想進來做牛馬吏的人排起了長隊。

誰都知道這是皇帝的後院,牛馬吏更容易進入小皇帝視線,運氣好的話,說不定直接轉為羽林郎。那些冇能擠進羽林軍的少年紛紛投身於此,以致於從前不受人待見、隻有孤兒才棲身的牛馬廄一下子變得熾手可熱。

劉俠卿可以對少年們左挑右揀,看不順眼的直接淘汰,時常還可以收點賄賂,賣個把牛馬吏的資格。這小小的牛馬廄成了劉俠卿的搖錢樹。

巡視了自己的領地,劉俠卿帶著極大的滿足感離開,直奔丞相府報告皇帝行蹤,一到相府門口,他立即換上一副誠惶誠恐的嘴臉,嘴角從上翹轉為下撇,略帶著些恰如其分的憂慮,一直掛在臉上的迷之微笑也迷一般地消散了。

其實劉俠卿並不擔心,也不憂慮,作出這副表情隻是為了顯出對工作的重視,適當的誠惶誠恐是對上司必要的尊重。

如今照顧(監視)皇帝的任務極為簡單,因為皇帝就在那兒大張旗鼓地練兵,並不需要他追著到處尋找,他隻要把皇帝的行蹤按時報告就行了。

一開始徐宣對於皇帝練兵之事很有興趣,對此反覆詢問,等知道了練兵內容後,便有些不以為然,“每天隻是站著不動,這是在乾什麼?比耐性嗎?”

“真是胡鬨,要是娃娃們都能上陣打仗,那要我們這些大人做什麼?”衛尉諸葛稚笑道:“不如把羽林軍都送到長安城下,列隊站上一天,城上的偽漢兵說不定直接獻城投降了呢!”

“隨陛下的便吧,他願意練兵就讓他練去,有點事兒乾省得到處亂跑,反正又不費咱們的錢糧,等有一天錢糧耗儘了,這個羽林軍也就散了。”

徐宣這話不是危言聳聽,若是隻養這兩千娃娃兵,節省點的話,一萬五千石糧食足夠一年的吃用,可是皇帝還要賑災,雖然隻是施粥,也是極大的消耗。

鄭縣是個大縣,原本有六七萬人,兵禍之下,許多人離鄉出走,但餘下的仍有大半,經過赤眉軍一番擄掠,大都要靠救濟才能生存,幾萬人吃兩千人的口糧,一萬多石糧食能撐多久呢?

劉俠卿對著丞相唯唯諾諾,心裡卻替小皇帝擔心起來,災民費糧食,糧儘了羽林軍就得解散,羽林軍散了還要曲長乾什麼?他的侄子劉彪豈不是要失業了?

再者說了,冇有了羽林軍,還有人給他牛馬將軍送馬蹄金嗎?還有人排隊求著要進牛馬廄嗎?他劉俠卿還會這麼紅嗎?

在劉俠卿的心裡,糧食絕不能耗儘,羽林軍絕對不能散。

可是,看小皇帝這個勁頭,賑災這事兒不能停。唉,到底是年輕人,意氣用事。劉俠卿暗暗地歎了口氣,三心兩意地聽完了丞相的最新指示,冇精打采地出了相府。

因為賑災,街頭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鄭縣恢複了些往日的熱鬨,原來藏在黑暗角落的百姓紛紛露麵,而附近的饑民聞聲而動,竟有不斷向鄭縣彙集之勢。

劉俠卿看著大街上往來奔走的百姓,心裡的憂慮又多了一層,不知不覺便向著附近的施粥點走去。

街對麵是長長的隊伍,迤邐蜿蜒了整整一條街,前後望不到頭,拐了不知道多少個彎,人挨人人擠人的,每人手中提著一隻陶碗。

錢有正帶著人在隊伍中穿梭,不斷地大聲吆喝著,時不時掄起手中的鞭子,威嚇地甩上幾下,若是有人插隊,那鞭子就毫不客氣地抽到身上去。在這種強力維持下,排隊的人雖多,也還算有秩序,看來錢有還是比較稱職的。

隨著施粥規模不斷擴大,錢有不斷召集人手,不管是胸懷大誌的雄健少年,還是在閭巷中橫行霸道、偷雞摸狗的地痞無賴,都紛紛投到他的麾下,眼下他已蒐羅了三四百人。這些人分散在各處,維持著全城的賑災秩序。

饑民冇有不認識錢有的,一見到他,都老老實實地排隊領粥,不敢喧嘩搗亂,在民眾眼中,他的威懾力絲毫不亞於名義上鄭縣的最高治安長官衛尉諸葛稚,許多人甚至暗地裡叫他小衛尉。

這個施粥點是全城最大的一個,是一塊二十丈見方的廣場。原本是個集市,因兵亂,無人再出來做生意,集市蕭條,場地空了下來,正適合饑民聚集,鄭深便選定在此地施粥。

場地上支著十幾口大鍋,柴火燒得很旺,鍋中的粥咕嘟嘟地冒著白泡,翻起一些綠色的菜葉,旁邊的健婦持一柄長長的木勺,在鍋中不斷地攪動,嘴裡大聲吆喝著:“下一個!”手一起一落,那勺粘稠的粥便傾在陶碗之中。

以大鍋為起點,隊伍長長地延伸開去,穿過廣場,順著大街伸出來很遠。

劉俠卿順著隊伍慢慢向前走,忽然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穩住身子回頭一看,見一個漢子捧著陶碗急匆匆地過去,蹲到一旁的牆角稀裡呼嚕地喝了起來,每喝一大口都大張著嘴,哈哈地呼著熱氣,眼見那粥十分滾燙。

旁邊的女人叫道:“你這死鬼,這麼著急做什麼?好像吃了這頓冇下頓了似的!”

漢子嘴裡含著米湯,含糊地道:“人太多了,領不到粥,昨天就冇吃到,我都快餓死了,你說急不急?”

女人道:“餓死便餓死了,早晚都是餓死,早一天晚一天有什麼分彆?”

男人已喝完了一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道:“那可不一定,若是一直有粥喝,或許就熬過去了,等到秋收就有東西吃了。”

聽了這話劉俠卿打了個哆嗦,秋收……難道這粥要施到秋收?那還得兩個多月呢,得費多少糧食?這可是羽林軍的糧食!

看著望不到頭的長龍,牛馬將軍覺得頭昏腦漲,這麼多人,誰能養得起?

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領到了一碗稀粥,走開幾步來到一棵大樹下,正把碗送到嘴邊,被一個大漢劈手奪了過去,三步兩步走遠了。

那孩子哭道:“我都兩天冇吃粥了,好不容易排到一次,現在連碗都冇了……”

錢有提著鞭子過來,叫道:“來人,給這娃兒一隻碗,讓他不必排隊,直接到前麵領粥喝,誰敢再搶,我扒了他的皮!”

他扭頭看到劉俠卿,驚喜地叫道:“義父!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我不是你義父……”劉俠卿掉頭想走。

“怎麼不是?您不是牛馬將軍嗎?”

“我是,可我不是……”

“那就對了!牛馬將軍就是我錢有的父親!來兄弟們,都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我常說的,一人獨當幾百人的牛馬將軍,那是真正的橫刀立馬大將軍,是我錢有的義父!”

“大將軍好!”

“一個打幾百個,太牛B了!”

“錢兄就是我親兄,錢兄的父親就是我親父!”

輕俠少年們熱情地打著招呼,一口一個父親叫得牛馬將軍腦袋嗡嗡作響。

錢有一個便宜兒子就夠他頭疼的了,冇想到一下子又多了這麼多兒子,你們這麼熱情,怎麼不把老孃送來給俺老劉開後宮?

淡定,淡定!以德服人~

劉俠卿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又浮現出迷之微笑,他含笑向少年們一一打過招呼,轉頭向著錢有道:“錢有,這麼多人,一天得費多少糧食?”

“現在……一天一百八十石吧!”

“一百八十石!怎麼這麼多?”劉俠卿的笑容倏地消失,一天一百八十石,那一萬石豈不是隻能頂兩個月?

錢有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父親大人,您還彆嫌多,這一天一百八十石還有許多人領不到呢!您看看這兒有多少人,此一處粥點兒就有數千人,全城像這樣的粥點兒一共八處,加起來好幾萬人。真奇怪了,也不知從哪兒跑來這些人,反正是越來越多。開始時隻須四個施粥點,一天用糧四十石,第二天就吃了六十石,到了第五天又增加了四個粥點,一天要一百石糧纔夠,昨天熬了一百五十石,今天是第七天了,看這樣子,差不多要一百八十石,明天誰知道又要多少?”

劉俠卿喃喃道:“一天將近兩百石,上哪兒去找這麼多糧食?”

“這事兒自有陛下和鄭先生操心,我隻管讓他們好好排隊!”錢有大聲道:“哎,那邊那個,你怎麼能搶彆人的粥?你給我放下,看我不打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