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雙方都在期待雨下的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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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景思見氣氛不對,連忙笑著說:“朱使相,是否咱們先進城?”

朱溫大笑道:“與李司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倒是怠慢監軍。”轉身向葛從周吩咐:“來來,通美,讓眾人吹打起來,迎接李司空入城!”

嗩呐聲、鑼鼓聲中,還有一群青年男女跳著舞歡迎。看著這盛大場麵,李克用心情也放鬆下來,大手一揮,親騎軍三百精騎簇擁一頂小轎緩緩入城。

朱溫看著這些渾身黑甲的精銳騎兵,看著他們騎乘的代北野馬那碗大的蹄子,心裏難免豔羨,臉上卻不露聲色,而是轉頭去問李克用:“賢弟此來,居然還攜帶家眷?”說著順手一指那頂灰色小轎。

李克用豪邁地說:“此番不過是剿除黃巢草寇,又非與精兵強將對壘,說是打仗,其實不過遊山玩水罷了,內人所見有限,故此帶她出來加些閱曆,將來也好相夫教子嘛。”

朱溫和身後一班黃巢降將,聽李克用毫無忌諱肆意貶低黃巢,更是怒意勃發。張歸霸和葛從周互視一眼,兩人都暗暗點頭,又一起去看朱溫。朱溫叛變黃巢後,與大齊軍交手多次,所以李克用的話他聽到耳裏,倒也不算十分刺耳。但他一瞥身後眾將臉色不善,頓時心中又有了一個計較,招呼李克用進城,同時提議:

“克用賢弟鞍馬勞頓,且先歇息。待到申牌時分,愚兄再專程來請賢弟去太平樓暢飲,算是給賢弟接風洗塵,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李克用笑著說道:“我生平最愛美酒,不知老兄準備了什麽酒?”

朱溫心裏鄙視這個酒色之徒,嘴裏卻笑著說:“雖非絕世佳釀,但請賢弟放心,這酒肯定不難喝。”

在黃巢造成的這場大風暴中,汴州相對來說算是受災較輕的地方了。朱溫將李克用一行安頓的邸店名叫“上源驛”,居然也是廊腰縵回、簷牙高啄,一派又古雅又豪華的五星級派頭。可惜史敬存要去醫館治病,隻好在醫館旁另尋一處邸店落腳。

賀回鶻看著史敬存離開,忍不住問:“司空,莫非史將軍真的不近女色?”

李克用聞聲“噗”一聲把嘴裏的茶水都噴了出來,大笑道:“他在安慶部裏有妻室子女,你說他不近女色?那兩個孩兒,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周德威微笑:“十一隻是好槍法不好女色罷了。”

賀回鶻連忙點頭,周德威向李克用說:“司空,莫忘今晚要十一陪侍身後。”

李克用歎口氣:“喝酒還搞出那麽多名堂來。”

周德威說:“進城的時候都有一番唇槍舌劍,今晚這接風宴,隻怕更不尋常。”

和周德威料想的情況差不多,當天晚上的酒宴,氣氛果然不尋常。本來嘛,開封菜(kfc)作為馳名中外商標,賓主雙方理應觥籌交錯不醉不歸。可是李克用喝高以後管不住嘴,隻管大肆炫耀自己掃平黃巢六戰六捷的輝煌戰績,全然忘了葛從周、張歸霸兄弟、霍存這幫降將,原先都是黃巢部下。聽著自己昔日的對手現在如此張狂,葛從周等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酒實在喝不下去。

朱溫也聽不下去。畢竟自己起家,就是黃巢部下。葛從周他們情願降朱而不降李,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與朱溫曾經都是黃巢部下。現在聽著李克用張口“巢賊”閉口“那廝”,心裏頭著實膈應的慌。於是岔開話題問:

“賢弟的白袍將,怎不飲酒?”

史敬存一直按劍站在李克用身後,他的劍術雖然不如槍術,但隻要不是劍術名家,他應付起來也是綽綽有餘。不等李克用回答朱溫的問話,葛從週一聲怪笑:

“使相怕是不知,這位白袍將向來不好酒色。讓他喝酒,比讓尼姑喝酒還難!”

李克用一愣,心想這口水仗還真是又打起來了?他卻不知,這葛從周雖然文武雙全,可惜心胸狹窄。“山東一條葛,無事莫撩撥”,說的就是他。王滿渡一戰被迫投降朱溫,本來就是他心中一大屈辱,今天卻被李克用把這傷口翻出來反覆挑逗,葛從周心中早就怒火萬丈,奈何使相似乎要息事寧人,他也隻好忍氣吞聲。此刻順著使相的問話,正好罵上兩句,略出一口鳥氣。

一旁的張歸霸,一條爛銀槍好生了得,人稱“銀槍將”,同樣也是黃巢五虎將之一,但他聲稱自己祖上是三國張遼。有這麽一個闊祖宗,知道不知道的,都要敬他三分。與葛從週一樣,他也是王滿渡投降朱溫的,對今晚李克用笑罵黃巢,他早就心有不滿。可是大家現在都是大唐官軍,罵黃巢理所應當,張歸霸為此也不能發泄不滿。此刻聽葛通美開了個頭,借著酒勁馬上狂笑起來:

“不好酒色?不知這位小哥是上頭不行,還是下頭不行?”

張歸霸的弟弟張歸厚馬上湊趣:“不會是兩頭都不行吧?”

一幫汴軍將領哈哈大笑,朱溫連忙含笑說道:“悄則聲!人家是不好酒色好槍術!”轉臉看著史敬存問:“聽說恭祖還是天下第一神槍?”

送李克用等人去上源驛歇馬之後,葛從周將李克用部下的情況又仔細說了一番。但朱溫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還是有些不敢置信。或者說,也是要激化一下現場情緒。

果然,武將們好像都被馬蜂叮了一口,一齊跳了起來。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何況長槍又不是什麽奇門兵器,武將們即使自己不喜歡用槍,但大都也會使槍。現在聽說天上掉下個“第一神槍”,好奇、羨慕還是其次,主要是大家都覺得這廝未免過於張狂。隻聽張歸霸冷冷說道:“恭祖兄對此雅號,莫非竟敢心安理得?”

這是上門罵陣!史敬存看了李克用一眼。而李克用聽著汴軍眾將大放厥詞,心裏頭早已惱火,隻是苦於尋不到開口機會。這時見史敬存眼光看來,心想且看這不善言辭的傢夥如何應答?反正說破了臉,料想朱溫也冇什麽辦法,十三和邈佶烈的五萬大軍,可還在城外頭吹著風呢。

李克用喝乾杯中酒說道:“恭祖,你這稱號從何而來,你就直接告訴他們吧。”

史敬存冷笑一聲:“非是敬存藏私,隻是孟絕海、鄧天王等十八人,請不來做個見證。”

一句話像一瓢涼水潑在滾熱的木炭上,接風宴席頓時一片冰冷,汴軍這幫降將來自黃巢部下,鄧天王又名列黃巢的五虎上將,誰不知曉?孟絕海雖非五虎將,卻也勇冠三軍。現在這白臉將軍一句話,讓大家都想起了那個恐怖故事——去年在良田陂,黃巢十五萬大軍迎戰三萬沙陀軍,鄧天王等十八員大將都被對方一員白袍將槍挑,數萬人被殺被俘,“伏屍三十裏”,黃巢因此被迫退出長安,從大齊皇帝變成了一個藩鎮。難道,那位連殺十八將的傳奇煞神,就站在自己麵前?

汴軍諸將中,張歸霸與鄧天王同屬五虎將,情誼深厚,現在聽對方口氣,似乎就是殺死鄧天王的白袍將,趁著給李克用斟酒,忍不住多問一句:“鄧天王等十八大將,莫非死於你的手下?”

史敬存言簡意賅:“他們知道史某算不算天下第一神槍。”

張歸霸聞言目眥欲裂,差點要衝上去殺了這個狂妄的傢夥,葛從周手疾眼快將他拉住。

李克用見狀哈哈大笑,酒杯裏的酒都潑了出來:“老兄,你的手下,說不過就想動手?”

朱溫又是尷尬又是惱怒,外加幾分嫉妒:這麽厲害的天下第一神槍,為何不是汴軍一員?正在思前想後,忽聽李克用調侃,當即哈哈大笑:

“賢弟,當兵打仗的,誰不愛這杯中物?酒後討論兩句武藝,那也尋常得緊啊。”看著張歸霸說:“秉昂,過兩日閒暇,你也可以與恭祖切磋兩招嘛。”

朱溫輕描淡寫兩句閒話,就把場上的火藥味壓了下去。但饒是他老謀深算,也忽略了一旁的小個子賀回鶻。賀回鶻並未參加唇槍舌戰,但是他眼睛滴溜溜一直不停地掃視著汴軍的將軍們,此刻他用胳膊肘輕輕捅了一下坐在一旁的周德威,迅速與周德威做了一個眼神交流。周德威心頭一涼——賀回鶻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今晚要出事!

李克用似乎嫌熱鬨不夠大,斜瞟朱溫一眼,站起身舉起酒杯:“老兄今日盛情款待,李某非常高興!”

朱溫以為李克用要和自己乾杯,也就端著酒杯站起身,不料李克用縮回手說:“嫂子呢,要奶孩子嗎?”

朱溫伸出的手還擎著酒杯,聽李克用這冇頭腦的一句話,話中似乎還容易產生一些聯想,心頭不愉,但因不知對方何意,隻好順口說:“哈哈,友貞孩兒快十歲了,不必孃親哺乳啦。”

李克用下一句話卻讓朱溫憤怒不已:“既然嫂子冇事,何不讓她也來席上,大家熱鬨些。你說呢,朱老兄?”

這句話放在今天的酒桌,並無不妥。但在唐朝,這種場合上席的女子,幾乎就是風塵女子,任由大爺們狎玩。所以朱溫聽了李克用此言,幾乎當場就發作,看看自己的將軍們,也是個個滿麵怒容,尤其是葛從周,似乎已經準備拔劍出鞘。朱溫明白,此時發作,並非最佳時機。隻聽他哈哈一笑說道:“原來賢弟是想來愚兄家裏來個家宴啊。早說啊,賢弟。今日晚了,賢弟且先留住汴州數日,愚兄一定準備一桌豐盛家宴,請賢伉儷一同赴宴。”

汴軍諸將聽使相如此說,幾乎個個氣破肚皮。使相,您可是汴州的天啊,沙陀胡人如此放肆,難道就不該教訓?

周德威卻越來越恐懼。朱溫身為一方節帥,手握數萬雄兵,現在又是在他的老巢裏,可是今天從未時到現在,麵對司空的放肆言語,他卻一忍再忍。

能忍人不能忍者,必將為人不能為之事!

毫無疑問,朱溫就是這種人,他的殺機,就是在一次次的禮貌恭順和讓步中積累起來的!周德威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看破了朱溫的表演,但他明白一點:必須儘快離開此人!

李克用好像已經不勝酒力了,乜斜著醉眼無意識地看看周德威,周德威抓住這難得的機會,連忙起身說道:“司空,適才內侍來報,說三郎哭鬨得緊,夫人想要司空回去安撫他。”

連極力壓抑怒氣的朱溫都被逗笑了。什麽?叱吒風雲橫掃沙場的司空,坐鎮河東睥睨一方的節帥,居然要回去幫老婆帶孩子?汴軍將領個個都繃著臉強忍笑意,哪怕是剛纔還想和史敬存掰手腕的張歸霸,也不禁停止咀嚼,好像麵部肌肉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會牽動他的笑神經,從而讓他嘴裏的食物狂噴出來。

河東將領們卻是一臉苦笑,顯然對司空帶孩子這事早就知曉。隻有史敬存不滿地瞪了周德威一眼,似乎是責怪他當著朱溫的麵說出此話,有損司空的形象。

朱溫微笑著站起身,覺得自己終於看到了李克用麵具掉了一地的景象,他大度地對李克用說道:“賢弟,既然弟婦有求於你,今日咱們且罷了,過兩日,愚兄再請賢伉儷來寒舍,賢弟不可推辭!”

李克用此刻已經爛醉,勉強向朱溫拱了拱手,就在周德威、史敬存等人的簇擁下離開了酒樓。朱溫連忙跟了上去,一幫汴軍將領也緊隨其後,來到酒樓門口,朱溫兀自大聲說:“賢弟,莫忘了代朱某向弟婦問好!”

看著李克用一行走遠,朱溫忽然聽見旁邊傳來刺耳的一聲金石之聲,轉頭去看,卻是葛從周揮劍將店家門口的石獅子頭砍掉一半。

葛從周憤憤地說了一個字:“鳥!”

朱溫端詳一下石獅子,搖搖頭:“這石獅子,材料未免太差。”

葛從周“噗通”一聲跪下:“使相!獨眼賊辱我等太甚!如何能忍!”

話音未落,張歸霸兄弟也跪下了,正要開口,卻聽朱溫不耐煩地說道:“起來!隨我去府中商議!”

葛從周和張歸霸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連忙起身,他們聽懂了,使相也不想忍耐了!汴軍諸將隨朱溫一齊上馬,縱馬向宣武節度使衙內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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