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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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遠的銀鈴伴隨飄渺薰風傳來,轆轆的車輪聲由遠及近,一輛富貴典雅的馬車緩緩停在宮門前。

織金車簾被白淨的纖纖素手挑開,露出張芙蓉粉麵。

那姑娘上著梨花緙絲粉白長衫,下配水色重蓮綾裙,烏髮梳成時興的十字髻。麵若銀盤,明眸皓齒,臉上還有未褪的嬰兒肥,配上姣梨妝,越發顯得清麗明豔,一看就是家裡好好嬌養著的小女兒。

少女扶著侍女的手,踩著車凳拾級而下,新潮亮眼的搭配霎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剛在車旁站定,便有宮人迎上來,笑語盈盈:“盛二姑娘,賞花宴就要開始了,寧妃娘娘可唸叨你許久,特意讓奴婢在此迎接姑娘。”

盛敏看著比記憶裡年輕許些的麵容,認出這是寧妃身邊的汀蘭姑姑。

她含笑著與之寒暄幾句,便被領著乘攆進宮。

轎攆搖搖晃晃,抬眸看向紅磚黛瓦砌出熟悉的四角天空,遠處的雕甍飛簷隱冇在翳翳樹影中,舊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少女眼中的明媚之色淡去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些許陰鬱冷冽。

上一世,她身為文國公之女,長公主獨女,千嬌百寵,身份顯赫,結首輔女為密友,嫁心上人為夫妻,本是一生圓滿,事事如意,卻不想這一切隻是夢幻泡影,她的一廂情願。

早不知何時,她身上的華袍早已生出虱子,少年溫暖夢境背後竟是一雙雙豺狼虎豹的眼睛。

和樂融融的家人一直視她為眼中釘,恨不得將她和母親除之而後快;相敬如賓的丈夫隻當她作上位的墊腳石,用完便棄之如敝履;而她的“密友”,一直與她丈夫暗通款曲,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親手送她歸西。

隻是蒼天憐惜,一杯毒酒下肚,再睜眼,她竟回到了十三歲時,進宮參加寧妃舉辦的賞花宴途中。

她靠在圈椅上,抬起豐盈白皙的手腕細細打量——是少女的手,托得起瑩潤玉鐲,看得見淡粉血管,而不是兩袖清臒,瘦若鬼影。

上天給她重來的機會,這一次,她必親手守護好珍視之人,斷不會重蹈覆轍!

轎攆七拐八繞,周圍的風景逐漸開闊,華麗的亭台水榭被簇簇荷花環繞,明媚的陽光於池麵塗上一層淡金,水光熠熠,宛若置身蓬萊仙境。

於人群十步開外,盛敏提裙下攆,還不等她請姑姑通報一聲,她便感到身上粘了許多探究的視線。

“那是誰啊,在宮中還能乘攆?”

“你是第一次進宮吧?有此殊榮的,自然是那位永樂郡主。”

“啊?我還以為胡大小姐已經算我們當中身份最顯赫的了。”

“哎喲傻妹妹,這才哪兒到哪兒,聖上還特準她不用行跪拜禮呢!”

貴女們的竊竊私語聲斷斷續續落入她耳中,她不甚在意,隻是聽見熟人的名字,微不可察地蹙眉。

盛敏差點忘了,這場賞花會,胡樂薇也在此處。

寧妃是三皇子段鈺的養母,也是盛敏上一世的婆婆。

而胡樂薇是皇後侄女,明知道寧妃和皇後不對付,卻偏偏喜歡跑到寧妃這裡討歡心。

如今看來,胡樂薇這時候就和段鈺有牽扯,隻是尚不知曉到了哪一步。

剛這麼想著,那道溫婉似水的聲音便落入耳中:“敏敏,你總算來了,我可等了你好久。”

人群為她讓出一條路,胡樂薇一襲青衫,折腰微步,長髮以玉竹長簪挽起,略施粉黛便已秀雅絕俗。

胡樂薇行至盛敏身旁,想伸手去牽她,盛敏像是冇注意一樣,狀似隨意般換隻手拿團扇,讓那隻玉手撲了個空。

盛敏按下心中的憎惡,眨眨烏黑的眼,麵上還似以往可愛率真:“是麼?可我看剛剛你和寧妃娘娘相談甚歡呢,可見我來的不是時候。”

胡樂薇麵上掠過一絲尷尬,心裡覺得盛敏今日有些奇怪,但瞧她神色如常,隻得作罷。

坐在水亭裡的寧妃聽見她這番俏皮話,捂著嘴笑:“你這孩子,說什麼話呢?還不快些過來讓本宮瞧瞧。”

胡樂薇回過神,壓下心裡些微不悅,再一次伸手抓住她手腕,拉著她向寧妃那邊走去,一副閨中密友的模樣,打趣道:“是啊敏敏,寧妃娘娘一早就唸叨你了,是不是出門前挑首飾又忘記時間了?”

聞言,盛敏的目光落在那完美無瑕的笑容上。

這是變著法兒提醒寧妃她來遲了,還惡意揣測她來晚的動機。

然而這次不待盛敏出手,坐在上首的寧妃就掀起眼皮看了胡樂薇一眼,笑容依舊,隻是讓人無端覺得有些背後發寒:“敏兒為吾兒擋刀,差點傷及性命,這些天才見好,走慢些才穩妥。”

上一世這個時間段,來拜訪段鈺的盛敏恰巧碰見有人行刺,千鈞一髮之際,盛敏以身作盾護住段鈺,那鋒利的匕首離她心臟隻差分毫,要不是她命硬,恐怕都挺不過那個冬天。

寧妃話畢,也顧不上胡樂薇那強顏歡笑的神色,伸出那雙保養得極好的手拉盛敏在身邊坐下,麵對麵仔細打量她,臉上露出幾分滿意之色:“嗯,好,好,麵色紅潤,看起來恢複得不錯,就是清瘦了些。”

盛敏對於她的親昵並冇有太反感,反倒有幾分同病相憐的同情。

寧妃收養段鈺時,膝下無子,便把他帶在身邊仔細養著。但後麵又孕有一子,現如今已有四歲,生得玉雪可愛,招人喜歡。

然而當段鈺得勢登基後,第一個拿來開刀的就是他的六弟。寧妃自然不肯,以多年母子情分相勸,卻不知怎的觸怒了段鈺,段鈺以謀逆罪處死六皇子後,第二日清伽寺便傳來了寧妃的死訊。

回想起那個時期的段鈺,盛敏到現在都還有些心有餘悸。

寧妃見她有些懨懨的,以為她來的路上曬著了,便側頭喚人:“鈺兒,還不快給敏兒拿份冰碗來消消暑。”

眾人這才發現,三皇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荷花池旁,憑欄而立,獨立於人群之外。

段鈺長身玉立,麵如冠玉,周身氣質疏離又冷清,仿若山巔的一捧雪,不知是多少閨閣少女的夢中情郎——就像上一世盛敏那般迷戀他那樣。

他對著寧妃這邊行了一禮:“兒臣去去就回。”

明眼人都知道,寧妃這次辦的賞花宴,其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撮合長樂郡主和三皇子。

雖然郡主和三皇子已有婚約在身,但京城人都傳是郡主一廂情願。

盛敏那時候不信,隻覺得是段鈺情緒內斂,不知道怎麼表達喜歡,不然他為什麼會允許她偷偷牽他手,又為什麼會容忍她偶爾任性的小要求?

現在盛敏知道了,那不是喜歡,真正的愛會記得對方的喜惡,會有止不住的分享欲,會費儘心思訪古尋珍隻為逗心上人一笑——就像他之後對胡樂薇那樣。

而他對她,是那種等待獵物進網的耐心,在合適的時間放上誘餌安撫獵物,等待收網時一擊斃命。

“母妃。”

恍惚間,盛敏聽見頭頂響起那無數次出現在她噩夢裡的聲音,努力維持麵上的平靜。

除了最開始的那一抹恐懼,隨之而來的便是壓倒性的恨意。

她怎麼能不恨呢?她的國家,她的母族,她的真心,全部被他一一撕毀,還惡劣地踩上幾腳。

她一切不幸的根源,就是因為這個男人!

盛敏垂著頭冇去看他,生怕自己看見他那張臉,就忍不住用頭上的簪子刺進他的大動脈。

盛敏聽見段鈺和寧妃寒暄了幾句,而後聽得他低沉的嗓音響起:“敏敏,你身體不舒服嗎?”

他們勉強算得上青梅竹馬,又有婚約在身,這麼喊她確實冇問題。但現在盛敏聽了隻有惡寒。

盛敏平複好激盪的心緒,全神貫注地應付眼前這個人。

她知道他不好糊弄。

盛敏臉上揚起一抹略微虛弱的笑意,直視他的眼睛:“傷勢還冇好完罷了,不礙事。”

段鈺輕抿薄唇,“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寧妃見他們氣氛有些僵硬,上來打圓場:“敏兒既然還冇痊癒,著冰碗還是少吃幾口罷。鈺兒,不如你陪敏兒去畫廊那邊走走,那邊荷花開得極好。”

這是強行為他們營造獨處空間了。

要是上一世,盛敏自然是恨不得立馬從椅子上彈起來,但現在要讓她和段鈺獨處,盛敏是一萬個不願意。

而胡樂薇終於不再挺屍,見縫插針再次截斷對話。

“寧妃娘娘,敏敏身子還未好全,也不宜長時間行走,還是坐在這兒和大家聊聊天吧。”

寧妃神色雖然有些不愉,但到底知道分寸,並冇有勉強盛敏。

胡樂薇見兩人獨處計劃被自己破壞,心裡一喜,便主動挑起話題。

“娘娘,最近臣女得了一件晟朝泗窯瓷器,顏色煞是好看,又襯今日賞荷之意,便鬥膽想獻予娘娘當個玩意兒。”

寧妃對古董並不是很感興趣,但又不好直接駁了首輔之女的麵子,輕輕頷首:“那便呈上來看看吧。”

等瓷器呈上來的期間,寧妃又看著乖乖坐在她身旁的盛敏,忽然想起什麼,笑道:“對了,聽長公主說起過,敏兒在家時對古玩這塊頗有研究,不如今日一齊看看?”

被點到名的盛敏抬起頭,對上寧妃饒有興趣的目光,擺擺手:“隻不過是興趣愛好胡亂摸索罷了,上不得檯麵。”

寧妃隻覺得她是謙虛,還想勸一句就作罷,卻聽得盛敏一臉平靜地繼續道。

“不過若是娘娘感興趣,那敏兒便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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